“那個人只是攝政王。”知州看向他,語氣雖不近人情,言下之意卻值得細思。
烈成池冷冷地掃視了他一眼,又看了眼門外戒備森嚴的侍衛,沉默片刻,心知這沈知州就跟他那張長臉一樣,像塊兒硬鐵板,橫豎都撼不動的。
在此情況下,他只好先作出妥協,再去想應對的法子。
第二日,尚不到寅時。
孟知意拖著不利落的身子,蹣跚地來了,身后的人替他抱了好些書,走得有些搖晃。
人的年歲一旦見長,睡眠反倒比從前少,昨兒的孟老更是心中百思,徹夜未眠,耳旁稍一聽到寅時的鐘響,立刻就醒了。
早已有人伺候過烈成池按時起床,叮囑他在書房中等人來。
孟老踏進書房的門,一打眼見到屋中的人,剛想開口,卻又在不覺間站住了。
那時,烈成池正低頭翻看一本書,未察覺到他來。
雖說他心中極為煩悶,對書卻看得專注。他低垂的眉眼如畫,翻書的手指修長,與先帝有著近乎相同的容顏,于書案前和靜寡言,此幕歷歷,恍如昨日。
感到眼前有道陰影,烈成池稍一抬起頭,發現是孟知意來了,又皺起了眉。
孟知意緩慢地走進屋中,示意小廝將他帶來的書放在案上。
“老臣知殿下讀過不少詩書,然而治世之道、帝王之術,皆非常人可教。”
孟知意打開一本書,那書已是很舊了,上面還有些批注的字跡。
烈成池見那本書被打開,不由得有些愣怔。
“這本書……”
“此乃先帝所用之書,被老臣收于高閣,已多年不沾筆墨。”
幼時,烈成池曾最熱衷問伏?的就是他親爹在哪、娘又在哪,那時伏?總是敷衍他,騙他。
后來他放下執著,不再追問,如今他生父用過的書、寫過的字又倏忽出現在眼前,每筆每劃都如此真切,要他認祖歸宗,仿佛一切都在拿他逗趣。
“…殿下,臣有一問。”
孟老的話打斷了烈成池的思緒,將他拉回眼前的境況。
“你要問什麼?”
“這千秋萬代,殿下認為何謂明君與暗君?”
烈成池并不想答,只是此問過于簡單,并非難題,只得冷言回道:“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之所以暗者,偏信也。”
“帝王之業,草創與守成孰難?”
“史中尚書左仆射有言,天地草昧,群雄競起,攻破乃降,戰勝乃克。魏征亦有言,既得之后,志趣驕逸,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弊,恒由此起。故而,草創與守成皆難也。”
“看來殿下讀書苦甚,不曾怠惰。”
孟知意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欣慰,面上愁云也少了許多。
“都是紙上文字。”烈成池看向孟老,直言問道“孟大人,我何時才能回家?”
“殿下,你能回的家只有一個,就是紫薇城。”
“孟大人欲授帝王之術……”
此時屋中并無他人,烈成池合上書,抬眼與他對視,試探性地低語道。
“無非是想讓我……對嗎?否則,你們究竟都圖什麼?”
孟老聽罷,面色一凜。
他看向孟老凝重的面色,確認了心中的猜測,又說:“你們想,我卻是不想。”
“你們又怎能強迫一個無心之人,去做有心之事?”
他今年多少歲,九王爺烈玉山就把皇位坐熱了多少年。所謂江山易主,談何容易,何況要勉強一人去搶回這江山。
“老臣強迫不得。”孟老如實答道。
“孟大人,我自小就常聞先生所夸,對你有所仰慕,敬你輔佐兩代帝王。
只是我已在錦悠城中長大,一心想做無名的尋常人,…唯此一愿,還請孟大人成全,讓我回家。”
“殿下,你要知此事絕非兒戲。”
“兒戲,原來孟大人是把我當小孩兒,那日后你又如何對我呢?步步相逼?”
烈成池壓低了聲音與他說道,老成見到的想法渾不似十七歲的少年郎。
孟知意長長地嘆氣,感慨道。
“臣在朝中十余年來,不敢離去,只盼有朝一日可以找到殿下的音信,輔佐殿下,以報先帝當年深恩。……然而十七年過去,臣已皓首白發,殿下的音信卻依舊遙遙無期。”
日光未開,天色低沉,云亦低沉,室中唯有孟知意蒼老的聲音。
“今臣老矣,時日無多,而殿下的前路仍是漫漫,這才急于求成,還請原諒老臣的糊涂……”
烈成池沉默半晌,才出言回道。
“孟大人言重了,你是前朝功臣,孟大人寫過的七言詩,晚輩至今倒背如流。……但無論我的身世如何,很多年前我已決定不再去想,我的身邊只有寄父,我不愿棄他而去。”
“你的寄父早知你身世,卻把龍玉藏了起來,多年來他當真是誠心待你嗎?”孟老意味深長地問道。
“……自然是真。”烈成池的身形一頓,堅持說道。
孟知意看向固不可徹的烈成池,看出太子對他寄父的感情之深,知是無法在短時間內說服太子,左右躊躇了許久,才緩緩開口。
“……罷了,今日殿下若可解我庭中棋局,老臣愿讓殿下離開。若解不出,則殿下唯有收心,全意聽從老臣安排。”
良久,待烈成池思量過后,才頷首道。
“好,我答應你。”
此刻,已過辰時,窗外日頭上了樹梢,熹微的淺光斑駁地碎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