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茶肆老板連聲應和,拿毛巾擦兩下手后走出茶肆。
伏?見這帳中無人,抬腿坐在和尚身前的木桌上,一手撐住桌面,側對和尚的身子微傾,居高臨下地俯視他,道:“你看好了,可別嚇著。”
印光和尚頷首。
只見那俊逸男子變作一只八面威風的火狐,蹲坐在和尚面前,上翹的唇角生來含笑。
屋中已空無一人,顯然這只火狐就是剛才與和尚說話的人。
“我是妖,屬狐,一千歲有余。”那狐貍吐出人言。
“阿彌陀佛。”和尚念道。
“大漠里人跡罕至,你如何敢與我同行?”
“閣下能進伏龍寺,說明閣下心中光明。”
“可你們和尚都喜好降妖除魔,我又如何能與你同行?”
“我只是個還俗的凡人,沒有降妖除魔的本事。”
“我今年一千一百七十二歲,天資優于同族,逢百年升修,如今本該天狐得道,卻被一位凡人誤了得道之途,損了多年道行。”火狐妖的金瞳炯炯射光,緊看印光和尚,緩緩地說道:“你可知這個凡人,不偏不倚就是你?”
和尚聽罷,處變不驚。
“閣下為怎會我損道行?”
“我也想知道緣由。”伏?低首睨他,目光咄咄,“大概是看你可憐,而我容易心軟。”
和尚的兩唇緊繃,沉默半晌,又說:“世人可憐何其多,你我之間是什麼因果?”
“世上哪兒有這麼多因果?”狐貍自笑一聲,又說:“山崩地裂,路斷人稀,斗轉星移,兵拏禍結,恩將仇報,事事都要找出因果?若是如此,死于山崩的人何辜,才出生的嬰童何辜,被以怨報德的善人何辜?”
“阿彌陀佛。”
“你都還俗了,就別念阿彌陀佛了。
”狐貍的眉頭一皺,問他,“你到底為什麼還俗?”
“我自小就生在伏龍寺,出家非我所愿,一直心有紅塵,自當歸于紅塵。”
“心有紅塵?”
伏?沉吟半刻,也對,找人跟還俗哪門子關系,這八成是牽掛哪家禮過佛的閨女,心動了,想娶人家呢。
“閣下連因果都不信,何懼修行罣誤,你我不妨今生再相識,看是否還會覆車繼軌。”
“大言不慚。”伏?一聲冷笑,眄看那和尚,“我救過你三次,還為你報過一次仇,四世血恩,你先說如何還?”
“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我可以還給你。”
“你的命對我沒用。”
“我也愿意當你的一座橋。”
“什麼意思?”
“你可曾聽聞石橋禪?”
“當然聽過。”
那石橋禪,指的是一個佛家老故事。
據說有個佛祖的弟子,名為阿難。這位阿難在出家前喜歡上了一個少女,佛祖問阿難,你有多喜歡這名少女?阿難答道,我愿化身為一座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但求一日,少女從我身上走過。
石橋禪里的阿難是個癡傻和尚,舍身棄道,甘受造化之苦,印光忽然提他做什麼?
“我愿積下累世功德,化身為橋,不管五百年還是五千年,但求一日你踏我而上,渡你修成正果。”
和尚看他,緩慢說道。
“……”
伏?面上不做聲,實則驚詫難言,百感頓生,印光并不認識他,何必要言出至此。
忽然間,伏?心中無處可泄的火氣全都消散了。不僅如此,他還從中生出很多復雜情緒,這情緒之亂,連他自己都難以辨別。
伏?沉默許久,才對和尚說。
“我可以答應你,但是。”
“但是什麼?”
“…若你遇上性命之憂,別怪我心狠無情,見你死而不救。
”
“好。”
伏?還想說什麼,沒想到茶肆老板突然走進來,和桌上的大毛狐貍正好來了個四目相對。
狐貍立刻合上嘴,假裝自己是個未開化的走獸。
“這兒怎麼有只大毛狐貍??”老板震驚地問到,慌亂地往旁邊桌子一看,那壺茶還在,布袋子也在,剛才的人卻沒了,“剛才那個年輕人呢??他茶錢還沒結呢!”
“那人是我的朋友,他剛走,我代他結錢。”印光從懷中掏出個錢袋子,將銅板放在桌上。
老板一臉茫然地收走銅板,摸著腦袋,總覺著哪兒不對勁。
“不對,我也沒看到有人出去啊……你們等等!”
老板抬起手,正要把人叫住,卻看見那和尚帶著狐貍,已經快走出門外了。那大狐貍穩穩地踩在和尚的肩膀上,氣定神閑,嘴里還叼著個布袋子。
48 48.落花時節又逢君
和尚帶著狐貍走出一段距離,眼前就是邯羌大漠,他把狐貍放回地上,伏?變回了人形。
二人踩著熱燙黃沙,一路前行。圓日赤如雞血,懸在天的盡頭,西風掠過死寂沙海,卷起了驚濤駭浪,飛沙貼著連綿不斷的沙丘奔走,天高地闊,風怒云稀,入目一片雄渾。
他們朝著白骨溝的方向走,途經一片流沙地,在狂風咆哮聲中,伏?敏銳聽到幾聲微弱的哀吟,忽然站住腳。
定睛一看,那流沙之中竟然陷著一只駱駝,灼熱砂礫一直淹到脖子,眼見就要埋過頭頂。
“邯羌漠地常有商隊經過,這駱駝的脖子上系有駝鈴,大概是人養的,在陷入流沙后被商隊拋棄。閣下是否愿意救它?”
伏?抬起手,凝聚妖力,說:“它出現得恰好,我正覺疲倦。
”
只聽轟的一聲巨響,流沙當中暴出一個大坑來,隨即一路接連發出巨響,從中生猛地開出條窄道,將流沙分成兩排沙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