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我很小,哭哭啼啼地跑過去,在他面前摔了一跤,吃得滿嘴土,惹得他放聲笑噱。”
“在那以后,我時常期望再見到他,他也會如約來我夢里。我看見他葬身火海,看見他尾巴斷離,看見他痛不欲生,而我對這些心余力絀。我逐漸懂得他并非冤親債主,而是待我最好的…狐貍。”
伏?的眸光微動,沒有說話。
“十年夢回,我記起了諸多前塵,方丈說,這不是夢中人所能辦到的,是我自己執念太深。”
“還俗那天我告知方丈,我為自己取好了俗名,方丈要我寫出來,因此我在紙上寫下兩個字,聞故。”
聞故……
寒夢聞舊聲,遙知故人來。
兒時的夢魘,成了年少時的夢勞魂想,可惜夜長夢短,只有匆匆夢里一兩面,醒時悵惘,唯余月沒參橫、柳暗花遮,夢外僧人只能對著窗外靜然無言,睜眼到天明。
伏?聽罷,沉默良久,又問。
“你時常回到這里?”
他方才打開柜門時,里面竟然一塵不染。
這間庭院中,本該早就風化的秋千,本該枯萎的千日紅,本該受侵蝕的墻瓦,和那些該落灰的家具,無不樣貌如初,讓這間庭院把歲月定格在了五百年前。
烈成池說:“我讓匠人重做了套樣式相同的家具,遣人封鎖了這里,時不時回來重修磚瓦,裁剪草木,拭去塵埃。”
伏?想不通,烈成池如此深沉細膩,這樣的人該入紅塵風月,怎麼就出家做了和尚。
“你的鑫朝是我親手毀的,你不恨我?”
伏?突然發出此問,鑫朝是帝王烈成池的半生心血,亦是南陽羽戎馬畢生所捍衛的家國。
而伏?殺了鑫朝的最后一代帝王,終結了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
烈成池沒料伏?會問此話,立刻道:“沒有你,就沒有烈成池,也沒有南陽羽。”
沒有伏?,烈成池就死在了五昶坡,南陽羽就死在了蜘蛛精手里。
“那小石頭和沈賢呢,被我扔在寺里不管了,不記恨我?”
“不記恨。”烈成池答道,又補了一句:“只是有些不解。”
“是不解,不是生氣?”
“……起初也會生氣。”
伏?一挑眉,戲謔道:“生氣一個我看看,嗯?”
烈成池的唇張了又張,最后擠出一句:“我不敢。”
伏?聞罷,忽地笑了,笑得烈成池面紅耳赤,才慢慢兒停下來,低聲對他說:“我尾巴很疼的,顧不得你,氣可以消了嗎?”
烈成池愣住,他定定地看向伏?,忽然明白那一世的伏?是如何讓皇帝天下大赦。歲月如梭,得知真相時往事已過百年,事到如今,唯有肝腸寸斷、心如刀割。
63 61. 散作人間照夜燈
“你這是什麼表情?”
伏?看向烈成池,一副苦巴巴的樣子,好似故劍情深的亡妻死了好些年。
“如果我不是凡人該多好。”
“不當凡人當什麼,當神佛?”
“我也不想當神佛。”
“你想當什麼?”
烈成池思索良久,唉聲道:“神佛就神佛吧,只想當護你無憂的神佛。”
伏?聽了囅然而笑,雖覺離譜,卻也欣然,道:“我修行千年尚且不成仙,你又何來當神佛?”
“每次轉世都拖累著你,你不嫌我煩?”
“煩得很。”伏?站得累了,懶散坐到床上,沒個正型,說:“五百年前你在這張床上哭哭啼啼,必須抓著我的衣角才睡,第二世你又死了爹娘,也就換了張床,還是抓著我的衣角睡,哭起來照樣是十座山外都聽得見。
”
“因此你第三四世才晚了好些時候來?”烈成池坐到他旁邊,問道。
“來早有什麼好處?”伏?抬首看他,橫豎還是和尚的樣貌,說:“一世又一世的養小和尚,圖什麼啊。”
“若有來世…”烈成池偏首看向他,二人相隔不足半寸,道:“記得早些來。”
“為什麼?”伏?問道。
“我不想已經娶了妻室才遇到你。”
伏?怔住,爾后稍一皺眉,這話中之意頗為暗昧繾綣。
“你想錯了,不是我找你,只是因緣際會,你連躲個雨都能躲到我面前來。”
“…那你也還是救了我,多謝你那次替我免去艷鬼之憂。”
“艷鬼?”伏?才是記起來,當時有個披頭散發的艷鬼,精心謀劃要與那書生沈賢結成陰婚。
“她每夜都來夢里與我講,沈郎,只余一百多天了,再等等,沈夫君,只余十幾日了,這樣每夜倒算著日子,嚇人得很。”
“魅魔找你,艷鬼找你,你難道是什麼香餑餑?”伏?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細細端看,無非是皮相端正的和尚。
烈成池到嘴邊的話停了,垂下眼簾,不動聲色地回看伏?。
伏?端看個夠,才一抬頭,對上烈成池艱深晦澀的眼神。
太近了,近得能感到對方體溫,鼻息間充斥的唯有古剎里的旃檀香。
伏?覺過味來,收回了手,繼續道:“許是她們見你神魂清凈,才動了私念。”
彼時是他烈成池神魂清凈,這一世,烈成池的神魂可不甚清凈。此生他夙夜夢回,朝思暮想,飽受相思之苦,早已心亂如麻,安能留存清凈六根?
烈成池挪開視線,說:“冷姑娘說過幾日城中有寒燈節,叫我們去看。”
“寒燈節是什麼?”
幾百年前,烈成池無從得知消失在火海的伏?去了何方,是否還會回來。
這鑫朝太平喜樂,人壽年豐,留給他的唯有帝座上的無盡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