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時,頂著這張面容過橋的,是個不怒自威的帝王。
帝王猶疑地端著孟婆湯,遲遲不肯喝下。
孟婆問他,如果轉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麼人家?
帝王衣著華貴,卻低聲道,希望來世只是山野間的無名之輩,不坐廟堂之高,不當萬人之尊,只要好好地陪著一個人就夠了。
第二次時,頂著這張面容過橋的,是個黯然神傷的散人。
散人不肯接過那碗湯,不肯過奈何橋。
孟婆又問他,如果轉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麼人家?
散人望著忘川彼岸,悵然地說,希望來世是個能敵萬人的英雄,持刀握槍皆無妨,只想有本事庇護一人周全。
第三次時,頂著這張面容過橋的,是個氣吞山河的將軍。
將軍也不肯喝那碗湯,他渾身都是血,坐在奈何橋頭的石頭上,發愣了好多天,不知是在牽掛誰。
孟婆依舊問他,如果轉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麼人家?
將軍思慮良久,嘆息道,都是這兵權招致殺身禍患,因此才牽連到狐貍,來世不如做個只拿筆管的文人。
第四次時,頂著這張面容過橋的,是個琴劍飄零的書生。
孟婆已經眼熟他了,問他,這一世見到你的狐貍沒?
書生問她,阿婆,我與好狐仙前世也相識的嗎?
孟婆點頭,你們應當是相識。
書生聞言了然。
孟婆順手把湯遞給他,照例問他,你希望可以投胎到什麼人家?
書生說,投胎到誰家都好,只要能把我送到狐仙面前就是最好。說完,書生干脆利落地喝了那碗孟婆湯,急匆匆地過橋投胎去了。
孟婆看著書生著急投胎的模樣,心生感慨,回過神時才想起檢查那碗湯,發現書生是在耍滑,根本就沒喝兩口。
第五次時,頂著這張面容過橋的,是個松形鶴骨的病人。
孟婆氣不打一處來地斥責他,上次投胎不守規矩,竟然敢沒喝完孟婆湯就跑!
那人露出笑容,向孟婆賠不是,說道,阿婆,我已經不能再投胎了,是來與你告別的。
孟婆打量他,才發現他剔透魂魄的心臟之處居然空空如也。孟婆仔細一回想,好像前四次也是如此。可是這人明明就造化很高,每次投胎都能順遂如愿,為何卻連顆心都沒有?
孟婆攔住他,說,你再等等,不要亂走,小心魂飛魄散。
那人本就無處可去,因此點點頭,再次坐在奈何橋頭的石頭上,與孟婆閑聊。
他這一坐就是十年,他的魂魄變得越來越單薄,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輕,饒是見慣生死的孟婆看了,也不免為之感到傷悲。
就在那人即將魂魄湮滅的時日,一顆金光玲瓏心忽然歸位,回到他的胸膛里,有力地跳動著。所有消散的魂魄瞬時皆旋轉重聚,令他奇跡般地起死回生。
孟婆這才驚詫地發現,那歸位的不是一顆普通的心,而是一顆放眼三界都難求的佛心。
這個陪她在奈何橋前閑談十年的人,總是懷著執念不肯喝下孟婆湯,本體卻居然是一尊不生不滅的真佛。
不知這大梵天之中的佛,因何要陷入這輪回之苦。
孟婆不能一語道破玄機,只接著按慣例問他,希望可以投胎到什麼人家?
那人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心,恍然道,這顆心定是他找回的,只有他會對我這麼好。
轉而,那人又顯得黯然,說道,可我帶給他的只有連累,他本該是只逍遙恣意的狐貍,無所牽掛,實現抱負。
孟婆看著他,難道那只狐貍就是導致他于此間輪回的根源?
那人抬起頭,難過說道,阿婆,我來世不想再牽連他,他最討厭和尚,就讓我當個和尚吧。
孟婆心想,你的佛心已然歸位,你本來就該當個和尚。
因此,孟婆別有深意地說道:“這一世,你得放下那只狐貍了。他是你的執念,但是你不能有執念。”
那人不解,問她:“為什麼我不能有執念?”
孟婆不告訴他,只說:“等轉世后,你就明白了。”
第六次時,頂著這張面容過橋的,果然是個和尚。但是孟婆只消看他一眼,就知道是她當初想錯了。
和尚福大命大,卻居然為了那只狐貍而亡,即使他有了一顆斬斷塵緣的佛心,還是沒能放下執念。
孟婆還是問他,希望可以投胎到什麼人家?
和尚默然片刻,反倒問孟婆,佛魔兩立是誰定下的?是世俗嗎?
孟婆不知當如何作答。
和尚嘆息,道,這擾人的俗世不過是枷鎖,來世我想清凈獨居山上。修行本是獨身之事,何需人言紛擾。
孟婆把湯碗遞給他,他接過碗,還是遲遲不喝。
孟婆問他,你這次又在遲疑什麼?
他答,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眾生和一人之間,前者真的重于后者嗎?
孟婆說,好孩子,把湯喝了吧,從此忘了這個疑問,不要執著于探究它。
第七次時,就是今日,僧人非但沒有放下這個疑問,反而因此執念成魔,倒惹殺業。
孟婆看著自己手里的湯,有點懷疑自我了,她的湯,真的還有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