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妖只能受盡折磨考驗,拔掉獠牙,剔除逆心,為了一根兒帶著肉味的骨頭,乖乖地成為仙界的一員,而那根兒吊著眾妖的骨頭,就是仙籍的道行與權威。
如果一個族群中有大妖能飛升成仙,這個族群便能在妖界揚眉吐氣。如果族群中很長時間都出不了一個能庇護他們的“仙”,這個族群不管在過去多麼昌盛,也必將有一日走向衰敗。
因此數萬年以來,妖界混亂不堪,大多的妖向上修煉受到限制,唯有向下自相殘殺。
……
在尋找伏?的日子里,和尚經常做一個夢。
夢里伏?躺在一棵菩提樹上,一條腿垂下來懶散地晃著,紅蓮紋纏縛在他踝上,額間流火浮光,神形渾如放辟邪侈的阿修羅。
四周不是山野,而是墻壁。萬物俱寂,和尚面壁禪坐,唯有一盞燭光搖晃著。那盞燭光照著菩提,照著他,把金色碎瓊灑在石磚縫里,從西面墻上剪出一道佛影。
和尚闔目在樹下念著經,伏?在樹上把玩一串佛珠,神色傲慢輕浮。
他雖受佛經教化,心卻不為所動,雖在聽聞佛法,卻從來不證悟。
直到燭光變得模糊,樹上躺著的人也不見了,唯有一條威風凜凜的黑龍盤在那棵菩提樹上。龍軀蟠紆在枝干,佛珠掛在黑龍項頸,龍首探向樹下,金睛明亮。
黑龍注視菩提下的尊者,緩緩地挪動著龍軀,逐漸靠向和尚,嘴里吐著梵語。
“釋迦三藏,聽說如夢。
開眼見色,九經塵劫。
誰生誰病,誰死誰老。
生滅本無,明鏡非臺。
汝予吾心,澈如琉璃。
雖是善因,但招惡果。
神識沉墜,魂魄消磨。
吾嘗立誓,掣電還業。
雷火洞然,再無魔蹤。”
佛影一顫,和尚在樹下睜開雙眼,燭光通明,黑龍卻在菩提樹上無影無蹤,唯有半語余音回蕩在環堵蕭然的室中。
“欠你的,還給你……”
夜夜夢魂,色見聲聞。
每每夢到這個時候,和尚就像菩提樹底的他一樣,驀地睜開雙眼,從這夢中醒來,而醒來空無一物,沒有菩提樹,沒有長明燭,亦沒有那條黑龍。
他總會靜然片刻,思索著夢里的話,爾后起身撣去衣上灰塵,接著踏上尋人的道途。
……
西風怒號,風雨如晦,陰惻惻的大雨覆著整個妖界,分明是白天,卻看不見半點兒光亮。
放眼望去,四野皆黑,和尚的腳步沒有停歇,一直走,一直走,向著暗處前行,雨霧模糊他的視線。
直到雙腿陷進泥濘,將他往滿是污穢的泥里向下拖,他徒手挖開那些淤泥,還想接著往前走。
“和尚,前面就是沼澤地了,你怎麼還走呀?”
一個穿著淡粉色罩衣的桃花妖撐著一把花瓣做成的傘,站在和尚面前,歪著頭用妖語問他,“是不是太黑了,你看不清?”
和尚看向那個桃花妖,神情冷然,沒有答話。
“人界偷跑來的,聽不懂妖語吧。”桃花妖摸了摸下巴,琢磨一番,自顧自地說道。
不想,那個和尚卻忽然說話了,也是妖語,話音沙啞,比這天還冷,“我在找人…”
“找人?你找誰?”
桃花妖抬眼看著和尚,居然被駭了一跳,那和尚雖然相貌好看,但是兩眼通紅,布著血絲,就像走火入魔了一樣,唇無血色,衣衫單薄,半身滿是泥濘,很嚇人。
“伏?。”和尚答道。
“伏?…長什麼樣子?”
“紅發,是狐妖。”
桃花妖嘶了一聲,蹙起細眉,仔細地想著,忽然喔了一聲,“一只赤色長發的狐貍?我好像在…在…在哪呢,噢…我好像在海棠春塢見過他!但我不確定是不是你說的那位…”
和尚原本沒有看她,聽到這話忽然將視線轉向她,問:“海棠春塢在哪?”
“在很遠呢,這麼大的雨,你去不了的。”桃花妖倒退半步,被這一驚一乍、神智不對勁的人族和尚給嚇著了。
“可以去。”
“好吧,你要先往東走幾千里,順著貍子河往南,路過云中境,后面…嗯…要怎麼說呢,如果你在路上看到很多拉貨的赤眼豬妖,那就是在附近了,不過海棠春塢外頭有個迷陣,不知道你……”
桃花妖的話還沒說完,和尚已經往東去了,留下輕輕一語道謝,好似連半步都不肯停。
桃花妖撫著胸口,看向和尚背影,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呢,那人肯定早就不在海棠春塢了。她腹誹這和尚古怪,正要離開,忽然又覺得不對,認真看那和尚背影,和尚已經走遠,身影湮沒在晦暗中,隱約顯出半邊金光、半邊紫光。
桃花妖琢磨片刻,想起某些說法,露出震驚之色。這竟然是個雙面魔佛,千古奇景,不知道在這和尚身上發生過什麼奇事。
……
和尚依照桃花妖所說,找到海棠春塢,破了迷陣,進了塢中。
那的花兒開得十分蓬勃,遮擋住了石牌坊上的海塢二字,只留下棠春。所有風霜冰雪都在此無影無蹤,塢中有如春天,海棠盛放,青枝徐徐輕搖。
海棠春塢很大,十天都走不完這個地方。他步履匆匆,不理會任何人,但每遇到一個赤色長發的路人,都會停下來看看對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