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用手拂去轉經筒的灰塵,細看兩眼,問道:“和尚,轉經筒上寫的什麼?”
和尚低眸看向轉經筒,看完上面的內容,一眼了然,但沒有念。
伏?卻很想知道,“是什麼?”
和尚沉默半刻,念道:“六道眾生,貧窮無福慧,入生死險道,相續苦不斷,深著于五欲,如牦牛愛尾,以貪愛自蔽,盲瞑無所見。”
“……若得……具三十二相,天人夜叉眾,龍神等恭敬,是時乃可謂,永盡滅無余。……是時,天雨曼陀羅華、摩訶曼陀羅華、曼殊沙華、摩訶曼殊沙華,而散佛上,及諸大眾,普佛世界,六種震動。”
伏?看向自己眼前的轉經筒,依稀識出兩句。
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伏?先是一怔,爾后默然。
他轉身找了一塊草席,撣掉席上的灰塵,坐在上面。他的臉朝著破廟的大門,剛好一抬頭能看到鳳蠱山的輪廓,他一手托著下巴望著鳳蠱山,一只手遲緩地轉著他的長簫。
和尚坐在陳舊的蒲團上,閉目打坐,被塵世遺忘的廟宇恢復了寧靜。
一陣風吹來,吹了伏?滿面的塵土,他閉上眼,耳旁仿佛能聽到梵音,念著那轉經筒的經文,待風過時他把眼睜開,梵音又消逝了。
從前,伏?每一世都遇上和尚,他感到納悶。后來,啼野從他肚子里掏出一顆佛心,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天雷將他逼得痛不欲生,他既怒火中燒,又莫名其妙。
每一次發生這種事,他的腦中都會追問三個字。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了找到這個答案,伏?從闕月尋到青霄宗,又從青霄宗尋到鳳蠱山,如今,鳳蠱山就近在眼前,真相幾乎唾手可得。
然而,伏?卻沒有感到喜悅,甚至連激動的感覺都沒有,反之,他的身體開始作痛。和尚如往常一樣為伏?壓制魔炁,不一樣的是,伏?的疼痛沒得到半點緩解,反倒更厲害了。
他身上的某個地方,很疼,非常非常疼,那種痛好似積攢了很多日子,一直麻木地蓄勢待發著。
“和尚。”
伏?忍著疼,叫他。
“和尚。”
和尚沒有睜眼,只是輕聲道:“在。”
聽到他的回應,伏?莫名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伏?終于做了什麼決定,道:“我們不去鳳蠱山了。”
和尚沉默片刻,道:“……鳳蠱山已在眼前,明日便可抵達,去吧。”
“……”
“……此行山路艱險坎坷,多多小心。”
“我自己去?”
和尚再次沉默,伏?等他回答。
終于,和尚道:“……我力有未逮,只能送你到這里。”
伏?盯著和尚閉上的雙眼,和尚卻不看他一眼,他的恨意覆霜,直勾勾地盯了良久,語氣卻變得弱了,商量道:“我不去鳳蠱山了,你也不悟禪了,……我們回家吧,和尚。”
和尚沉默了很久。
久得仿佛這是他要接的最艱難的一句話。
闃無人聲。
伏?在等著他的回答,同樣等了很久。
這一路來,和尚每一次回避伏?的問題,伏?都沒有刨根問底,但是今天,這是最后的機會,他必須聽到一個結果。
這廟中如此靜謐,靜到只聽得見伏?自己的呼吸聲,靜到他懷疑這座山、連同這個廟都是他的幻覺。
最終,和尚緩緩開口。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萬事既已注定,應當不復強求。”
“是不復強求,還是不想強求?”
和尚沒有回答。
一片死寂。
這是夏夜,伏?卻感到寒意。
這種寒意凍結了他的心,他的血脈,連他的笑都冷了,帶著冰碴。
“不堪破因果,不了結塵緣,不得無上菩提……你既已堪破因果,自是要了斷與我的塵緣……”
“……我在癡海城害你不淺,你卻以德報怨,在金幼城袒護于我,多次助我壓制魔炁,還不顧跋涉、不遠萬里送我到這里。”伏?道,“……九世苦禪,你的圓滿近在眼前,若是我來臨門一腳攔你成佛,……就顯得我太狼心狗肺了。”
和尚的眼睫一顫,沒有說話。
“所以……我只問你最后一遍,你當真,要留在這里?”
“……是。”和尚道。
一陣猛風刮來。
呼呼咆哮。
吹倒了供桌上的燭臺,香爐亦被掀翻。和尚手掌間的念珠脫手,掛到降魔杵的尖上,線斷珠落,佛珠分崩離析。
伏?知道作痛的是哪兒了。
原來是他的心。
他的金眸灼灼發冷,瞳光里忍著顫,喉中字字干澀,他深吸口氣,徐徐地擠出這幾字。
“你我九世歷來,種種情仇,皆成過往……而今桂樹枯矣,舊庭毀矣,情不復矣,塵緣斷矣……”他的話音一頓,字字干澀,“恭喜你,和尚,修得圓滿。”
塵埃落定。
圓滿即是滅度,滅度者不入輪回,廟中一別,便是永別。
經年的落花時節又逢君,于他們而言,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伏?沉默著轉身,向外走去。
那些積攢了好多日子的,麻木地蓄勢待發著的痛,最終都氣勢洶洶地來了。
它們長驅直入,擴散進他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他的身體成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大窟窿,再也擋不住灌進來的寒風。
他卻還是頂著風,往廟外走,往鳳蠱山的方向去,仿佛離開得平靜,沒有回頭。
一看一腸斷。
好去莫回頭。
去吧。
廟中,黑如混沌,寂若無人。
冷寂燭臺倒歪,零亂佛珠滾地,轉經筒盛著凄清月光。
整個塵寰都遺棄了這座破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