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終還是無聲地垂了眼眸,眉眼間隱約的慈悲透了出來,打了個稽首,轉過身去。
他把這小小的竹舍收拾了一遍。
臨墻放著的書架,擺滿了藥草的桌案,還有用過的粥碗和藥碗,甚至是還燃著的、紅紅的火爐……
一應瑣碎打理妥當,才輕輕地推了門。
“呼啦……”
外面呼嘯的風頓時涌了進來,吹起僧人月白的袍角,連著屋子里那唯一的一盞油燈都劇烈地閃爍搖晃起來。
黑漆漆的竹林里,只有靠近竹舍的雪地上有著一層淡淡的、瑩白的光。
凄風,冷夜!
僧人回身將門合上,抬首向著竹林外望去。
是一座不特別高的山岳。
竹林所在的位置便在山腳下,有一條長長的、逶迤的山道,盤旋通向山的高處。
在這樣的黑夜里,一眼就能看到高處寺廟零星的燈火。
他放輕腳步走下去,僧鞋踩在雪地里,渾無半點聲音。
沒一會兒,身影就消失在竹林盡頭。
大雪下了一夜方停。
次日。
沈獨醒過來睜開眼的時候,窗縫里已經有隆冬里冷清的日光照了進來,屋內火爐里還留著暖暖的余溫,整個屋子里干干凈凈。
他眨了眨眼,才一下反應過來:這里并不是間天崖。
身上的傷,經此一夜,似乎又好了許多。
他咳嗽了一聲,勉強撐著身子坐起來,將自己衣襟拉開一看,就知道那藥已經被人換上了新的。
是昨天他搗過的藥汁?
“這禿驢……”
仔細感受了一下,沈獨不由得自己嘀咕了一聲,一時想起昨夜那僧人搗藥時候熟練的手法,還有那案上某些自己不認得的藥草。
“醫術倒好像可以?沒比倪千千差多少啊……”
他的傷勢有多重,自己知道。
顧昭那時下手是沒留情的,更不用說背后還有一把刀,前后夾擊,沒死都是命大。
算算,頂多昏迷了一整天,不會太長。
可傷勢……
這復原的速度,可不是他本來應該有的,即便是換了一個名醫來,也未必有這麼快。
除非是倪千千。
間天崖是有藥廬的。
但里面住的不是和尚,而是脾氣很臭的白骨藥醫倪千千,一個不修邊幅但醫術驚人的臭婆娘。
沈獨還記得,當年在斜風山莊初見,她是去給陸飛嬋看傷。她年紀雖不大,卻已經是名滿江湖的神醫。
他與陸飛嬋有些交情。
可沒想到,才進了門,倪千千那一雙桃花眼就轉了過來,打量打量他面色之后,竟嘆:“殺人如麻的大魔頭,到底多行不義必自斃!六合神訣本就是逆天之法,你修也就罷了,還修岔了。怕是這十年內就要死了……”
他知道自己練的是什麼東西,沒作聲。
裴無寂卻因此大怒。
他那時已經是他的左膀右臂,練得滿腹深沉心機,當場沒表現出什麼,待一行人離開斜風山莊后,竟立刻派了人把倪千千抓了來,囚在間天崖下的深谷里。
裴無寂素來聽不得誰說他要死。
就算是白骨藥醫倪千千也一樣。
倪千千何曾料到自己會遭到如此待遇?
才到避天谷就鬧了個天翻地覆。
裴無寂只提著那把刀跟她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掌管間天崖的藥廬,負責給我們道主看病。你說他活不過十年,我偏要你治好他。
他若不能長命百歲,我就在你面前屠了蘇氏滿門。”
從此以后,倪千千就沒能走出過間天崖一步。
她脾性越來越怪。
給沈獨開的藥,也越來越難吃。
所以漸漸地,沈獨就不愛吃那些藥,也不愛讓倪千千幫自己看病了。
掐指一算,倪千千已經在避天谷住了八年,距離她說的那個“十年”,也就剩下不到兩年。
“說不準沒等到反噬到心脈就死了,哪里需要十年那麼久?”
沈獨從這藥聯想到了倪千千,聯想到了她說的話,聯想到了自己修煉的六合神訣,卻是冷笑著嘲了一句。
人都說他練六合神訣是找死。
殊不知——
若是不練,他這一條性命早就在當初妖魔道大變的那一日就沒了,哪里能活到現在?
如今在世上活著的每一天,都是他從閻王老爺的生死簿縫里摳出來、奪出來的。
多活上一天,便是多賺上一天。
旁人戰戰兢兢,他只笑老天爺斗不過他,至今還收不走他這一條輕狂惡毒的賤命!
眼底那幾分深重的戾氣,又浮了出來。
“咳……”
沈獨又咳嗽了一聲。
他看了一眼放在不遠處桌案上的茶壺,干脆強忍著痛,掀了厚厚的棉被起身,蹣跚走了過去。
壺里有水。
他端起來,也沒準備用茶杯,就直接對著壺嘴喝了幾大口,才將其放下。
這一刻,便正好看到了案前的窗。
于是微微一皺眉。
昨夜他問過,那僧人也點了頭,這里就是天機禪院。
但到底是天機禪院什麼地方?
記憶中,天機禪院鮮少插手俗務。
所有逃到止戈碑的江湖人,基本都是在那一條界限之內自生自滅,禪院里面是不管外面的生死的。
可自己,竟被人救了?
沈獨不是多疑的性情,但妖魔道上十年見過的陰謀詭計太多了,以至于他此刻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安全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