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他坐下來抄寫經文的這一刻……
窗縫里的光,一條一條的。
屋內其實有些暗,但僧人正好就坐在窗前,那冬日里的陽光就透過縫隙,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脖頸上,也落在他執著那一管羊毫小筆的手上。
竟有一種慵懶的禪意。
那樣專注的神態……
低眉斂目。
會讓心理陰暗如沈獨之流者,忍不住去嫉妒為他這般注視著的經卷與經文。
這一刻,沈獨無比清楚地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麼,這僧人都不會在抄完之前搭理自己了。
于是他也不白費力氣繼續說話了。
粥喝完,便隨手將空碗置在了床邊空出來的地方。
然后開始思考吃肉……
不,思考自己的傷勢。
六合神訣乃是一門非常霸道的功法。
即便沈獨痛恨它反噬發作時帶給他的難堪,可也不得不承認,它真的有讓他忍受這一切的資格。
只是,如今他是一條經脈都不通。
但凡能重新打通一條經脈,便能打開一個缺口,憑借六合神訣的奇效,他便有辦法慢慢將其余的經脈一起打通。
如此,即便修為不能盡復,也差之不遠。
經脈,經脈……
真的是想起來就頭疼。
而且除此之外更讓他頭疼的事情不是沒有:出了那麼大的事情,現在妖魔道是什麼情況?有多少人作亂?又有多少人等著殺他?
即便能修復一部分經脈,恢復一部分實力,從這消息閉塞的竹舍之中出去,可天機禪院外面,未必沒有人埋伏著。
畢竟,他逃開的路線太明確了。
求助妖魔道,重新與間天崖取得聯系,倒是個不錯的辦法。
可……
今時不同往日。
沈獨到底還是記著那一把背后捅來的刀,還有刀上的赤紅色云雷紋……
刀名“無傷”。
是他送給裴無寂的刀。
是裴無寂從不離身的刀。
暗算他的到底是誰?
是裴無寂嗎?
如果不是裴無寂,那刀又怎麼會到別人的手里,裴無寂自己又怎麼樣了?
昔日呼風喚雨,一朝落難,才會發現這江湖雖大,可值得他信任的人幾乎沒有。
除了自己。
此刻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只有這讓天下人聞風喪膽、救過他無數次性命、也帶給他十年屈辱的六合神訣了。
“二十七日……”
沈獨幽幽地念了一聲,只覺得心里備受熬煎。
“咕嘟嘟……”
有一點細微的水聲傳來。
他轉頭去看,便見桌案旁那正在抄寫經卷的僧人,已經擱下了筆,卻將放在一旁的茶壺提了起來,向干凈的杯中倒水。
七分滿。
然后端了起來要喝。
沈獨一下喊了一聲:“別喝!”
“……”
僧人動作一頓,似乎有些意外,抬眸看向他。
平和的,清潤的眼神。
連脖頸都像是玉雕的。
沈獨的目光在他喉結上停留片刻,又不知怎麼移到了他唇上,想起這禿驢方才不搭理他要吃肉的要求,到底還是沒壓住心里那一點隱隱的不爽快。
于是原本要阻止的話,被吞回了肚子里。
他半真半假地笑著,只抬手一指桌案上那茶壺,涼涼道:“不瞞你說,我剛在這壺里下了毒。”
……下毒?
僧人垂眸,看了一眼杯中這雖然冷了,卻依舊清透的水,并沒有什麼被下毒的跡象。
他只當這從止戈碑、菩提溪救回來的人,性情惡劣愛開玩笑,所以并未搭理。
杯盞湊到唇邊,便慢慢地將水給喝了。
沈獨看他的目光頓時變得古怪了起來,到底沒忍住,窩在那一床暖和的棉被里,一下就笑出了聲來。
見過蠢的,沒見過這麼蠢的!
都叫他不要喝了!
“哈哈哈,你、你們天機禪院的和尚,真的是都不知道人心險惡嗎?我告訴你有毒了,你這禿驢,竟然還敢喝!笑、笑死我了……”
“……”
僧人喝過了水,也沒覺出有什麼異常。
所以對沈獨這一番反應,他著實沒有明白其中的根由,更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他只放下了杯盞,仔細地、一絲不茍地收拾起桌案來,方才翻出來的經卷放回了書架,鋪開的抄好經文的宣紙,也都被收攏了起來。
似乎是要走。
沈獨還在笑。
甚至有一種莫名的難以控制。
直到那僧人抬步,從他床榻旁經過的時候,他才拽住了對方袖袍的袍角,因為笑得厲害,身子依舊在顫抖,就連臉上那古怪的笑容都沒能收回去。
“喂。”
僧人不由停步,抱著抄好的經文,垂眸看他。
沈獨微仰著視線看他,眼底是一派的戲謔與戲弄,略略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你知道你剛才喝了什麼嗎?”
“……”
僧人沉默片刻,微微搖了搖頭。
沈獨于是瞇了眼,一本正經地道了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也要喝壺里的水,所以今早醒來喝水的時候——是直接對著壺嘴喝的……”
話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故意放慢了語速。
“直接對著壺嘴喝”這七個字,在這種緩慢之中,就變得尤為清晰,讓人想忽略都不成!
洞徹的目光,則毫不避諱地落在僧人身上。
然后,便輕而易舉地注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