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掉進去一片枯葉,蕩開寂靜的漣漪。
沈獨在里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一張完美的皮囊,帶著點藏不住的邪氣,是旁人看不清、但他自己卻可一眼看出來的壞。
壞到骨子里。
也許是覺得不很對,僧人微微抬高了自己的身子,拉開了與他的距離。
他卻一下挑眉,瞇縫了眼。
心里那惡意又一茬兒一茬兒韭菜似的冒出來,割都割不干凈。沈獨忽然覺得牙很癢,想要一口咬上這僧人的喉嚨,當一條真正的“蛇”。
只可惜……
眼下這還是溫暖著他、也喂養著他的農夫。
還不是時候。
忍。
沈獨一下掛了滿臉的笑意,純善得要命,眼底帶了幾分疑惑:“怎麼了?”
僧人看他一眼,不說話。
退開后,照舊把碗筷都取出來放好,然后便要進屋抄寫經文。只是將抬步的時候,又被拽住了。
還是沈獨,還是剛才拽他衣角的手。
只是這一次,他拽的不是衣角,而是懸在他腰間一塊六寸長、兩指寬的淺褐色木牌。
修長蒼白的手指,輕輕一勾,就給拽下來了。
什麼花紋都沒有,就正面端端正正地刻了兩個規整的篆字——
不言。
“不言?”
沈獨翻看了一下,下意識以為這是令牌或者腰牌之類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于是手掌一翻,抬首問。
“你法號?”
十來天過去,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僧人的幫助,從傷勢的治療到日常的吃用,雖然打聽天機禪院的事情,甚至打聽那個見鬼的善哉,可從來沒問過僧人的法號。
平日里稱呼,要麼和尚,要麼喂,甚至是……
禿驢。
咳,這和尚沒跟他翻臉,算是脾氣很好了。
現在這麼一問,當然顯得有些突兀。
僧人當然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時沒應。
可也還不等他做出什麼回應,沈獨已經又自顧自把這木牌子給他掛回了腰間。
雖是練劍的手,可沒有半點多余的繭皮。
修長又靈巧。
只輕輕的一抬一轉,木牌就已經好端端地掛上了。
沈獨是半點都沒往別的方向去想,只道:“不言不言,那就是不說話,這法號與你倒是相得益彰,蠻好的。”
“……”
僧人唇線微抿,看了腰間還在晃蕩的木牌一眼,嘴唇微微翕張,眸底也閃過什麼,似乎就要開口。
可末了又悄無聲息地閉上了。
這時候才抬頭的沈獨,自然半點沒察覺到這一點異狀,只盤腿坐在了盤碗前,將筷子朝肘子上一插,就給戳了起來。
他挑著看得最順眼的一塊肉,一口咬下來。
然后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側頭看還沒走開的僧人,笑著道:“對了,我一下想起來,昨天看你的經文,說什麼佛祖曾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你說我要是那鷹、要是那虎,你愿割肉、愿舍身嗎?”
“……”
久久的沉默。
僧人暫時沒回答,沈獨也就插著那塊肘子這麼看著他,仿佛一定要等到一個答案。
其實他覺得這和尚很逆來順受。
這十日來他覺得自己挺過分的,可這叫做“不言”的和尚,是半點反抗都沒有,該伺候的照舊伺候。
若不是自己確實不認識他,簡直要懷疑是自己養的一條狗了。
按著世俗的眼光來看,這絕對是個慈悲、憐憫的好和尚。
沈獨雖問了這話,可他覺得自己知道答案——
這和尚應該會回答愿意。
所以此刻,僧人不說話,他也不追問,就等著他說出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
可沒想到……
在靜靜地、仿佛要將他看透一般,注視他好半晌之后,那僧人竟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他問,佛祖曾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你說我要是那鷹、要是那虎,你愿割肉、愿舍身嗎?
他搖了搖頭。
這是……
不愿?!
不愿割肉,不愿舍身,不愿渡他。
沈獨叉著那塊肉,看愣了。
他半天都沒反應過來,只覺得這和尚一個搖頭顛覆了自己對他所有的認知!
心里面,竟生出一種荒謬的感覺。
直到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這一頓飯,看那僧人將東西都收走又循著那一條舊路往山上走,他都還有些恍惚。
“佛祖能渡禿鷹與猛虎,這死禿驢,竟不愿意渡我?!”
手里那一根筷子沒放下,所以也沒被僧人收走。
沈獨漸漸回過味兒來,“啪”一聲就將這根筷子摔了下去,濺起零星碎泥之后,插在了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這年頭出家人都這麼橫,面子工夫都不敷衍了……”
這和尚,怕不是看出了他本性?
沈獨遠眺著那僧人離去的方向,再望望山頂那高高的天機禪院,眸底幽微的暗光閃爍,只透出一種隱藏極深的邪氣與危險。
牙關微微地咬緊,卻是一聲笑。
“不渡也罷……”
天機禪院,多的是和尚,要找個合意的還不容易?
正好今日修為也復了三分之一,他倒要去看看,此處到底是什麼底細。
正好,也探探那傳說中的三卷佛藏。
主意一打定,沈獨便運了一口氣,眼見著周遭沒人,便悄無聲息地循著那一條山道,跟了上去。
第7章 天機陣,慈悲心┃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時辰,道上的雪都化開了,路面有些濕潤,甚而泥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