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壓過了惱怒。
于是變得虛偽。
沈獨心里雖恨不得一掌拍死眼前這不識好歹的禿驢,可面上卻掛上了幾分淡笑,似乎有些歉意,竟道:“不言法師,昨日之事,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很對不住了。”
“……”
這是僧人在這十二日以來,第二次聽到他道歉。
正在收拾食盒的手指微微一頓,他停下了動作。一雙墨玉古井似的瞳仁定住,淺淡的眸光從自己手掌傷痕處掠過,然后才看向了沈獨。
一身純黑的綢袍,是前些日他抽了空用針線細細縫補好的,與其衣袖、領口位置的暗銀色花紋疊在一起,倒也看不出什麼來。
整體精致,袖口收緊。
在屋內的沈獨,沒披外面那件深紫色的鶴氅,頎長的身形都被一條繡暗紫花紋的玄黑革帶勾出來,勒出一截漂亮的腰線。
他整個人站得不是很直,透著幾分隨意。
半點不像是傳說中的妖魔道道主,那個殺人無算、心狠手辣的大魔頭,反倒像是閑庭信步的風流公子。
偏偏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幽沉,冷冽,不容人觸犯。
口中說的是“對不住了”,面上的神態也仿佛很歉意。
可在這一雙眼底……
他看不到半點的慚愧與悔過,反而有一股深藏的狠戾。
佛祖割肉喂鷹、舍身飼虎,乃是為了一個“渡”字,不顧兇險;可眼前的這個人,比鷹更兇,比虎更險。
若肯割肉、肯舍身,能渡倒也罷了。
渡不成,卻會白白為鷹所食,為虎所噬,葬送自己一顆佛心。
既如此——
世間蕓蕓眾生,疾苦求解脫者甚多,何必非要渡他?
浪費時間。
一念執著,放下便是佛。
僧人注視了沈獨許久,雙眼清明澄澈,慧光隱隱,到底是慢慢地一搖頭,仿佛在嘆息朽木難雕,鐵石不溫。
竟沒搭理他的道歉。
食盒一提,腳步一邁,又如來時一般去了。
第10章 幽識香,千佛殿┃這時候,他才覺出了那種孤獨。
始料未及。
沈獨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番道歉,竟沒引來半點回憶。而且剛才僧人看他的眼神,與上一次看他道歉時的眼神……
太相似。
他終于知道那種不大舒服的感覺來自哪里了。
這眼神,太通透。
平日感覺不出來,是因為平日他邪念隱隱在里,對方眸眼通透,也沒覺得有什麼;可真等到邪念虛偽都冒出來的時候,他那般的通透,便會讓人覺得渾身不自在。
分明是全副武裝,可在這眼神之下,完全是一種被扒光了看的感覺。
更要緊的是,如果不敏銳,還半點沒有察覺。
因為這禿驢給人的感覺實在是太好,太讓人舒服。沈獨甚至覺得,若非他對他的不搭理表現得如此明顯,他都無法分辨出他的好惡。
“這禿驢,即便不是聲名遠揚如善哉這等高絕之流,在天機禪院中,怕也不該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對天機禪院,他始終不了解。
和尚一走,他眉頭就全皺了起來。
那一幅春蘭圖被普通的陶瓷鎮紙壓在案上,墨跡未干。
沈獨也沒管了。
他走到了桌旁,端起那粥來看了一眼,又看了那寒酸的咸菜一眼,終是氣笑了:等他能走的那一日,定要叫這禿驢好看。
念頭轉了又一圈,他到底還是將心底那荒謬又惱怒的戾氣給壓了下去,老老實實端了粥搭著咸菜吃。
大魚大肉多了,就當清粥小菜開開胃。
沈獨嘴挑,但某種意義上來說,并不是不能吃苦。生生死死都見過了,這點又算得了什麼?
擱碗后,他出門看了一眼。
昨天被放在屋檐下的那一碗白米飯,果然已經被僧人收走了,屋檐下空蕩蕩的。只有前面不遠處的泥地上,還留著竹筷插出來的印子。
人在竹舍中,竹舍在竹海間,竟有遺世之感。
他掐算了一下,距離六合神訣的反噬發作,只剩下十五天。
該做點準備了。
沒繼續看屋外的風景,也沒出去走動曬太陽。沈獨重新走進了屋內,將先前柜子里的外袍給拉了出來。
血跡已經被洗了干凈。
衣袍上一些刀劍劃出的口子,也被用暗針一針一針仔細地縫了,從正面竟不大看得出破損的樣子。
但伸手一捏,袖袍下依舊略厚的。
“嘶啦”,他用力一撕,便在袖袍內側撕出一道小口來,里面竟是縫著一張壓得薄薄的香皮。
一半紫褐,一半雪白。
若是江湖中有識貨之人見了,必定能認出這是傳說中千金難得的“幽識香”,而且是南北兩香都有。
幽識香乃是一種奇香,焚之無色無臭,可卻能為幽識鳥辨識。
一旦將香點燃,附近若有幽識鳥,便會聞香而來。
自數百年前發現這奧秘之后,江湖勢力便多制此香,豢養此鳥,以用于特殊時的傳信。
只是香樹難長,弱鳥難久。數百年之后,天下竟已經很難再找到幽識香,便是連幽識鳥都不剩下幾只。
妖魔道里有,也是下面行路的富商孝敬。
沈獨得了此物之后,只當養著玩,以備不時之需,卻沒想過,自己真有要用上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