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以東十六里的赤云礁上,兩人之間一場淋漓的酣戰。江湖人稱其為“第一仙”,沈獨初覺過譽,交手之后才發現,對方的修為和武功,著實當得起。
可他修行的畢竟是六合神訣,要高出對方一籌。
最終,顧昭敗北。
夢里面,他如同他記憶中那般站著。
青衫一襲。
驚濤拍岸,卷起的潮水雪白,襯得顧昭人如美玉立于瑤臺仙宮。一雙修狹的眼底是超然的鎮定與自若,仿佛沒有戰,也沒有輸,更沒有被他的垂虹劍指著咽喉。
他問:“我六合神訣聞名天下,你竟敢應戰?”
顧昭反問:“蓬山三清化一之法久負盛名,我有何不敢?”
他又笑:“那你可來錯了,來錯了會死。”
顧昭半點沒慌亂,也笑:“你若要殺我,早就動手了。此處除了你我,再無旁人,何必廢話?說到底,這天下,不能沒了顧某,也不能沒了沈道主。”
這天下,不能沒了顧某,也不能沒了沈道主。
那聲音如同岸上的礁石,被潮水拍打著,被潮聲沖擊著,卻如此清晰地撞進了他的耳朵里,一個字都沒落下,一個字都不模糊。
一記五年,直到如今。
夢里重新想起,都清清楚楚。
夢醒,睜開眼的瞬間,沈獨想:他其實是對顧昭起了殺心的,可最終沒有殺,應該就為了這一句話吧?
身上蓋了一床厚被,暖暖的。
眼縫里有昏黃的光透進,屋子里有隱約的“咕嘟咕嘟”冒泡的水開之聲傳來,然后他就看清了頭頂上方已經有些熟悉的屋頂。
這幾天來,每次睜開眼都會看到的。
他在竹舍里。
還是躺在床上。
于是輕而易舉就推斷出,該是那和尚回來了。
“咳咳……”
嗓子有些不舒服,沈獨咳嗽了兩聲,朝旁邊一轉頭,就看見屋中那架起來的火爐,還有爐子上熱著的粥和藥。
外面天是黑的。
屋里點了燈。
那僧人沒有搗藥,也沒有抄寫經文,只是盤坐在屋內,面前攤放著一卷經書,他手中正捏著一串沉香持珠,一顆一顆地掐著。
是在誦經。
只不過沒有發出聲音來罷了。
大約天機禪院的佛珠大同小異,和尚手中在這一串持珠也是十八顆,他這麼乍一眼看過去,倒跟千佛殿后殿看到的那一串一模一樣。
但沈獨并沒多想。
他只是看著那僧人的側影,又一估量,便知道自己竟然最少昏迷了一整天:那一日他去探千佛殿的時候,僧人已經來過,可現在又是晚上,他出現在了竹舍。
這就證明,他是次日來發現了自己,才留下來的。
“喂……”
嗓音又沙啞了下來,有些無力。
沈獨抬了抬胳膊,發現自己周身經脈又牽著扯著地痛,可輕而易舉就能感受到實力又上去了一兩分。
——這就是反噬唯一的“好處”了。
挺不過去,是一個“死”字。
可若是能一點一點熬過去,那他六合神訣的修煉,也將在這種砥礪之中,更深一層。
相應地,修為越深,下一次發作也會越痛苦。
“我是又昏迷了一天嗎?”
他咬牙強撐著,從羅漢床上坐了起來,然后赤腳踩在了地上。眩暈的感覺瞬間襲來,讓他身子晃了晃,可很快又站穩了。
僧人面前的經文正翻到一半位置。
聽見他聲音,他修長的手指已經一頓,停下了掐佛珠的動作,然后側過頭來看他,微微一點頭。
暖黃的燈光閃爍,照得他那一雙眸子有如墨玉。
沈獨竟覺得有些晃眼。
大約是這和尚太好看,勾得他心中那一股躁動之意越發明顯。
人越虛弱,修為越強,邪念滋生也就越重。
這一瞬間,他抬手壓了壓自己的太陽穴,也借機擋住了自己戾氣橫生的眼神,再放下手的時候,已經看不出什麼端倪。
“這粥和這藥,都是給我的?”
走到了爐旁,沈獨看了一眼,已經有些經驗了,直接就問了一句。
接著,也沒待僧人回答,便伸出手去,也不用什麼東西墊著,便先將里面熱著的粥給端了出來。
爐子下還生著火。
這碗的溫度絕對不低。可他端起來卻渾然沒有半點感覺,只如同端著一只普通的瓷碗一般。
僧人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轉開。
然后他走上來,取了旁邊一張浸了水的濕帕,墊著將藥碗端了出來,遞向了還端著粥碗的沈獨。
沈獨頓時皺眉:“先喝藥?”
僧人又點頭。
沈獨其實腹內空空,也不覺得自己六合神訣反噬這毛病喝藥能有什麼用。只是看僧人這麼端著藥碗,即便隔了一層濕帕,手指尖也被燙紅……
忽然就沒忍心。
他眸光一轉,看了這和尚一眼,轉手便將藥碗放到了一旁的案上,然后將粥碗接了過來,嘴上卻還諷刺:“丑人多作怪,當和尚的尤其。我腹內空空,喝了這藥能吐給你看。”
“……”
僧人目光溫溫地,也回視他一眼,唇角竟然掛上些微的笑意。
也沒生氣。
見他肯喝藥,半點沒計較他說了什麼,轉身便盤坐回了那蒲團之上,又捏著佛珠,對著經文,無聲地念誦起來。
沈獨莫名又火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