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的腳步聲,便在半個時辰后響起。
“吱呀”一聲,月白的僧袍出現在了門內。
盤坐在桌案下苦苦撐著的沈獨,這時候反倒不慌不忙起來。
除了額頭有薄汗,面上也多了一層異樣的薄紅之外,他看起來與往日并無什麼區別。
見他走進來,他竟然還調笑了一聲:“今天倒是來得很早,不過一點吃的也不帶,是準備要餓死我嗎?”
僧人從沒在這個時辰來過。
東方天邊的霞光,猶帶著山間一點點帶著霜露的冷意,浸染在他月白的僧袍上。分明普通得多,可在他走進來的這一瞬間,沈獨竟覺出了一種怪異的熟悉。
是因為,天機禪院的和尚,都給人這種感覺嗎?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僧人的身上,眸底隱隱有什麼燃燒的火光;僧人的目光也落在他的身上,平和不起半點波瀾,卻在他衣襟的鮮血和蒼白中透出些異樣的臉色上停留。
于是沈獨一下笑了出來。
身體里的感覺,幾乎已經要將他逼瘋,是前所未有的強烈,可同時也讓他的理智,到達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極致。
他撐著案角,慢慢地站起,看著已經踱步來到他面前的和尚,只慢慢地將那擱在案上的杯盞勾在了手中,然后遞向了和尚。
眼角眉梢,輕輕地一挑,是惡劣的嘲諷。
“要喝水嗎?”
“……”
僧人停住了腳步,心如止水,可注視著沈獨的眼神里,那種隱隱的不贊同又冒了出來。面對著他遞來的這一杯水,他沒有接。
“不想喝?”
眼見著對方這無動于衷的反應,沈獨面上偽裝出來的和善,很快就隱沒了。
他冷冷地笑了一聲,干脆地收回了那杯盞,一仰脖子,竟直接含了小半杯在口中,向僧人吻去!
伸手一拽,本已經站到他近前的僧人,立時被他拉得一傾身,到了近前。
沈獨湊了上去。
在僧人根本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將自己冰冷得異樣的嘴唇貼了過去,那一口摻雜了某些東西的茶水,便在這短短的片刻間,度入對方口中!
狼狽咽下!
僧人又驚又怒。
那一雙原本平和的眸底,一如他前陣子冒犯他時一般,結上厚厚一層冷霜。
當時沈獨便沒當一回事,更不用說是如今了。他雖已在崩潰邊緣,可反應卻很迅速,在僧人發作之前,直接眼疾手快地封了他周身十二處大穴!
“不想喝,也得喝!”
這天下,能拒絕他沈獨的人,不是沒生出來,便是已經死了!一個臭和尚死禿驢,哪里來的這千萬般的傲氣?
穴道已封,縱使他有力氣也使不出來。
只是為了行事的方便,他并沒有束縛對方的行動,更沒有定住對方的身形。只是這麼伸手一推,便將已覺出那茶水不對的僧人推得靠墻坐倒。
灼燙霸道的藥力,幾乎在瞬間染紅了僧人的面容。
這一刻,沈獨心里竟覺出了一種莫名的悲哀。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藥的功效。
在過去的十年里,這藥便是他專門為自己配制,裴無寂是從來不喝的。一切,只為了忘懷自己,忘懷一切一切的難堪和屈辱,以讓其結束得更快。
喂了那和尚一口,杯盞中還剩下一半。
他略略地垂下眼簾,看了盞中那隨他手掌的顫抖而蕩漾的水波一眼,到底還是傾杯仰首,將其飲下,然后隨手將杯盞擲在一旁。
說話那聲音,已不知是癲是狂,是醒是醉。
“料你這等慈悲心腸,殺只螞蟻都舍不得,身在白云彼端,該不愿渡我這等落身污濁泥淖、殺人如麻的大魔頭。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和尚,莫怪我。”
“要怪便怪你自己,一念仁慈,救下邪魔……”
第20章 忘憂水不忘憂┃眼瞼下落下濃重的陰影,有一種似有還無、似真還邪的煽情。
忘憂水。
一半煩惱拋卻, 一半西天極樂。
飲后發作本就極快, 勝過旁的藥十倍百倍, 更不用說他此刻六合神訣已然反噬,兩相夾擊之下,內里暗潮, 早已洶涌。
嘆息一般說完那一番話之后,沈獨只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僧人,看他原本松風水月不動的雙眸, 染上一抹異色。
很顯然, 忘憂水的效力,他已然體會到了。
只是出乎他意料, 僧人注視著他的目光,在初時的驚怒之外, 竟然更添了兩分仁慈,三分悲憫。
就仿佛……
他方才說的那些只是廢話。
沈獨笑了起來:“都到這時候了, 你該不會還想告訴我,其實并不后悔救我吧?”
僧人雖然不能說話,可他看著這眼神的意思, 分明如此。
不管發生了什麼, 他都不會責怪自己一顆慈悲之心。
因為救人本身沒有錯,即便他是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若是后來的發展不盡人意,錯的也不會是救人之人,而是那被救之人心術不正。
農夫與蛇罷了。
原本沈獨有一肚子的嘲諷要說,可在觸到僧人這眼神的瞬間, 又不知為什麼全都說不出口。
他只能閉了嘴,收了聲,慢慢地俯身下來,低嘆一聲:“人善被人欺,所以我選擇當個壞人,如此才能欺負你這樣仁善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