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或者說顧昭,當然也在。
他這四個字,看似平平無奇,但基本是等于告訴沈獨:不空山北,你出來,我接應。
只是……
是否能相信他呢?
天機禪院在江湖中的地位一向超然,或者說這麼個宗門,于世人而也言,簡直算得上是無甚了解的“方外之地”。
在武圣婁東望出事之前,許多人連不空山都不知道。
出了事情之后,才漸漸有不空山及其周邊的地圖出現。
沈獨看過這圖,而且這些天還四下里走看過,當然知道方向,也很清楚“不空山北”是什麼樣的情況。
那里高山環抱,峻嶺逶迤。
地勢險峻也就罷了,要緊的是還荒無人煙。
想也知道,對于一個身負重傷且孤立無援的人來說,這一條逃出的道路,實在是一點也不輕松,且一旦出了點什麼意外,只怕根本找不到人來接應。
但顧昭就給了這條路。
這就很有意思了。
沈獨盯著這四個字,琢磨了好半天,才慢慢地笑了起來,可非但沒有半點柔和的感覺,反而越顯凌厲。
他與顧昭的關系……
單單從這四個字里,便可窺見一斑了。
似乎仇敵,似乎摯交。
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饒過對方或者救對方一命,也可以在這種生死一線的關鍵時刻,既展露“善意”,又隱藏“惡意”。
當初那場鴻門宴,顧昭是真想他死的。
沈獨知道。
所以現在細細一思索這四個字,他便感覺到了這里面藏著的試探——
在寫給顧昭的信里,他并未言明自己傷勢復原的具體情況。
顧昭的回信里,卻直接說自己在不空山北。
若要從這個方向逃跑,雖然的確不容易被人發現,可難度也是最高。一個身受重傷的人是無法做到的,除非他功力已經恢復了七成以上。
也就是說,單單憑這四個字,顧昭便可以從他的反應和回信中,得知他此刻受傷和恢復的具體情況……
“老謀深算,心機歹毒!”
簡單地一想,沈獨便感覺出了其中的兇險,眉梢微微一挑,只將這紙頁慢慢地折成了細細的一條,纏繞在自己指間。
“只可惜,這一趟落難運氣太好,怕是不能讓你如愿了……”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顧昭若得知他傷勢還重,能不落井下石?可一旦他功力恢復,他就得掂量掂量這麼做的代價和后果。
走的明明是一步,可事實上已經往后算了三步。
這就是顧昭。
沈獨實在是太了解他了,這時思索完,便待要寫一封信,言明自己打算,包括從不空山離開的時機,再讓幽識鳥送回去。
可臨到提筆時,卻不知為什麼停下了。
那一瞬間,他腦海中忽然閃過的,竟然是自己重傷倒在“止戈碑”旁時,聞見的淺淡旃檀香息,模糊視野里閃過的那一片僧袖。
還有這些日來的種種細節。
那啞僧人昨日悲憫的眼,燈火下翻動經書的手指……
沈獨眼簾輕輕地顫了顫。
他就在書案前站了許久,目光又落在書案旁那一封卷起來的畫軸上,接著竟緩緩將筆擱了下來,又放回了筆山上。
這是十年以來,第一次。
第一次因為一個人……
猶豫不決。
這封信,沈獨最終還是沒寫。
他放下了紙筆,也放走了幽識鳥,只重新將垂虹劍提起,掩上窗,返身走出了門去,向著竹海的另一頭走去。
這一次,沒有用輕身功法,所以留下了一串淺淺的腳印。
竹海很深。
但在其更深處,卻有一片平湖。
前幾天到處走動的時候,沈獨就已經注意到了,但那時看的時候是黃昏,光線有些暗淡,所以未覺稀奇;今日徒步攜劍,青天白日里看,竟是心緒為之一平。
十里竹海,一碧綿延。
到得此處,卻像是于碧玉中挖出了一塊,嵌上一塊羊脂白玉似的湖泊。不很寬廣,也不很浩渺,可天光從這一塊橢圓的空隙里,照落在湖面上時,卻像在發光。
微風吹皺湖面,幾片竹葉蕩漾宛如小船。
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峰,便佇立在湖的對岸。
地勢便從此處拔高了去。
靜下心來,沈獨甚至能聽到對面山石間那隱約的飛瀑沖刷之聲,便猜那湖對岸該別有幾分奇妙洞天。
只是他沒去。
手中劍起,便已拔劍而出,雪白的垂虹劍對著天光,反射出幾分粼粼的冷光,帶起一點漫不經心的劍氣。
心之所至,劍之所往。
僧人返回,又順著他足跡尋到此處時,便看到他在舞劍。
人不在湖畔,卻在湖中。
“錚——”
劍起時,波濤輕蕩,濺起水花如瀑,雪白的劍身在明亮的日光下,被他握于掌中,猶如舞動的銀龍!
信手拈來,劍如玉,人如虹!
三尺鋒陡然峭拔而起,一時間,竟是劍隨人走,自湖面向天穹刺去!
勢極凌厲!
隔得太遠,僧人實在無法看清此刻舞劍之人到底是怎樣的神態。然而從這凌厲的、恣意的的劍勢中,卻也可窺知一二了。
劍,乃百兵之君。
他那一身暗紫的長袍,也凝聚著一股散不去的厚重與威勢,是邪魔,又不像邪魔。
邪魔外道不該有這般好看的長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