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地勢偏高,竟像是在山腹之中,真真一洞天。地面上,水潭中,山石嶙峋,四面竟也為山壁合攏環抱。
簡直像是一處圓形的地陷!
山壁上也有流水侵蝕的痕跡,形成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孔洞。
這倒也不稀奇,沈獨也不是沒見過。
可當他仔細向這四壁望之時,看見的卻不僅僅是這些形狀不一的孔洞,而是孔洞中雕刻著的無數佛像!
“這是什麼地方……”
他的聲音里,已然帶上了幾分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驚嘆與驚艷,只在問出這話的同時,向自己身邊的僧人看去。
僧人似乎已早料到了他這般的反應,倒沒什麼驚訝。
大約是這地方他很喜歡,所以面上那因先前寶殿上諸事而隱約藏在眼底的凝重,也散去了幾分。
取而代之的,是淺淡的笑意。
他微微側轉了身,只引著沈獨向他們身側那一塊距離他們最近的山石上看去。
三尺來高的石頭,爬上了一些青苔。
沈獨順著僧人目光之所向看過去,便瞧見了這山石,也看見了那被青苔蓋住,卻還留出幾分凹痕的字跡。
小自在天。
“小自在天?”
他走上前去,將那苔蘚的痕跡略略擦去,才發現這四個字入石極深,即便是天下最深、最利的刻刀只怕也無法達到這種程度。
也不知,是那一位絕世高手所留。
觀其形態,竟是一派鋒銳至極的鐵畫銀鉤,雖不說有萬般的殺伐之氣,可這字中的凌厲與傲狂,卻幾乎撲面而來!
這般的字跡,用來寫七殺碑文是無比合適。
可用來寫這四個字……
沈獨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是與看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抄寫佛經且把“阿彌陀佛”掛在最邊上時一般無二的錯位感。
“這是你們天機禪院的前輩留的字?”
他看了半天,干脆就在刻著字的山石旁邊坐了下來,抬起頭詢問帶自己來的僧人。
僧人搖頭。
看沈獨這架勢,他便知道對方應該是想直接在此處用飯,所以便蹲身將食盒放下,拿開了盒蓋,將其中的菜品一一取出。
竟然有一葷一素。
荷包豆腐。
茶葉熏雞。
米飯一碗。
竹筷一雙。
沈獨看得怔住。
他當然不會忘記,自上一次碾死那螞蟻之后,和尚已經許久不給肉吃了,怎麼現在又給了?
困惑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卻是挑唇笑了一聲:“忽然之間對我這麼好,不僅有了菜,還有葷有素。且又特意帶我來這樣一個好地方,和尚啊,你還敢說自己不喜歡我?”
僧人當然不會搭理他。
從他嘴里出來的渾話,在經過他耳旁時,似乎都變成了一陣毫無存在感的風,沒留下半點痕跡。
沈獨又覺得不舒服。
他本已經拿了筷子起來,可禿驢這種八風不動、仿佛什麼話都麼聽到的模樣,著實讓他恨得牙癢,有種拿筷子戳死他的沖動。
“出了這天機禪院,你?活不過三個時辰!”
這嘀咕,算得上是毒辣了。
可僧人聽了,在注視了他片刻之后,非但沒惱,似乎還琢磨了一下他話里的意思,然后微微搖頭,笑了一笑。
像是不認同他這話。
“難不成你以為自己能安然無恙?”
沈獨見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和尚哪里來的那麼大的底氣,竟不認同他說的這話,一筷子夾了個雞腿上來,又給放了回去。
“早就跟你說了,你脾性不好,我弄死只螞蟻你都要甩臉子,外面還有殺人的呢,你不得瘋?再說了,哼,就你這三腳貓功夫,旁人一只手指都能碾死你了。唉,無知,無知啊!”
脾性不好。
三腳貓功夫。
無知。
僧人聽了,面上笑意未減,只依舊面朝那湖泊盤坐,左手拇指內扣舒在身前,右手則掐著佛珠,一粒一粒地轉動著。
整個地界上,本因那瀑布,喧囂得很。
可沈獨的心里卻一下清凈起來。
他就這麼看著僧人默默打坐誦經的模樣,慢慢吃了有半盤菜,可越吃,竟越覺得如嚼蠟一般無甚滋味,甚至舌頭底下還漸漸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澀苦味蔓延而出。
終于是吃不下去了。
沈獨靜默了許久,才輕輕放下了竹筷,一雙幽深晦暗的鳳眼里,凌厲與戾氣之下藏了一點幾不可見的隱隱希冀。
唇角彎起,少見地柔和,笑容卻不那麼自然。
他覺得自己的喉嚨也有些干澀,可話出口時,卻流暢得仿佛已經在心里說過了千百遍——
“和尚,我要走了。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第25章 夢一場┃白日浮華夢一場,夢醒,酒痕猶在人失散。
在考慮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 沈獨心里已經為和尚找好了一萬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比如, 他破了空色戒, 他日肯定會受罰;
比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他瞞著所有人救下自己的事情必定東窗事發, 屆時天下的麻煩都會找上來;
比如,天機禪院外面還有更多苦難的眾生等他去渡;
……
只是在這一句話真正說出口了之后,這原本準備來說服和尚的種種理由, 竟一下都變成了鐵砂冰渣, 卡在他的喉嚨里,一個字也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