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緣滅大師大驚。
可被他喚作“善哉”的僧人,卻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般,只是慢慢抬手按住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似乎那里有什麼可怕的痛楚在折磨著他。
腦海中,竟是萬般的幻象交織。
一時是那恣意的魔頭說,我好歹是個病患,能給點肉吃嗎?一時又是那詭詐的妖邪問,你們出家人,戒律是不是很森嚴……
千形萬象,最終都轟然匯攏。
成了那一句——
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
愿不愿意,同他一道?
僧人竟說不出這一刻心內是什麼感受,甚至只有牢牢地拽住這一顆心,他才能確定它還在這里。
目光抬起,從那八個字上一一掃過,卻覺得像是被人凌遲!
慧僧善哉?
不過爾爾。
他甚至能想象出對方說出這四個字時候,眼角眉梢那漫不經心,甚至帶著一點舉世莫能與爭的疏狂氣。
割肉喂鷹。
舍身飼虎。
那是佛祖;尋常人割肉,舍身,也無法叫那鷹與虎皈依,不過徒然害去這天下更多的人罷了。
似悵,似悲,似苦,似恨。
僧人眉目間原本隱約的憫色,忽然就被染得深了幾分,九個月未曾開過口,讓他冰泉玉質一般的嗓音多了一種生澀的嘶啞。
“沈、獨……”
第27章 不空山前┃可有時候,活著真沒意思……
天還沒亮。
賀五德剛被同門叫了起來, 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山道上走過去, 與昨日守了一整夜的同門們換崗, 困倦得厲害,一點也打不起精神來。
“都說那魔頭逃到了不空山中,可指不定是人家戲弄咱們, 根本沒在里面呢?”
呵欠一打,他眼淚都流了出來,口里忍不住抱怨個不停, 只覺那傳說中的沈大魔頭詭計多端, 陰險狡詐,說是在不空山, 那一定就不在不空山。
“守了這麼久,就是鳥毛都沒看見一根!”
“瞎說什麼!”
旁邊便是門派的長老, 個子不很高,一雙眼睛倒是瞪得很大, 但里頭已經滿布著血絲,本就固執的一張臉,更由此生出幾許執拗的乖戾氣。
“掌門讓你在這里守著, 你就在這里守著!等跑了大魔頭, 你擔待得起嗎?!”
“是,是,是,弟子知錯,還請邱長老饒恕!”
賀五德的瞌睡蟲一下就嚇沒了, 整個人都清醒了,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冷汗連連,忙向長老告罪。
邱長老這才種種冷哼了一聲,又提著劍,巡視別處去了。
走不三兩步,那訓斥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賀五德在背后聽著,過了一會兒,那一股怕勁兒才慢慢消減下去,一時只覺得乏味極了。
江湖?
這江湖,實在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樣。
沒入江湖之前,他在天橋底下聽說書先生講的江湖,在少年伙伴話本子上看到的江湖,是個任俠的江湖。
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
可進了江湖以后,既沒有大塊的肉,也沒有大碗的酒,更沒有什麼狗屁的快意恩仇。
大魔頭沈獨?
妖魔道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道主?
好像殺過很多人,也做過很多傷天害理的事情,可是,跟他有什麼關系?
賀五德只是個普通人家出身,前幾年江南發了大旱,餓死了父母,只留下他一個來,沿路乞討,好不容易才拜入了一個門派。
這便是守正宗了。
此宗以劍聞名,在使劍的門派中也能排到前五,招收弟子也看根骨。
他本以為,拜入了宗門,真真是不僅有了容身之地,還能實現自己少年時的夢想,仗劍江湖,慷慨以歌。
可漸漸地,他發現江湖跟他想的實在不一樣。
人都怕死。
賀五德也怕。
他實在不明白大家伙兒,尤其是正道的這些人,為什麼老要跟妖魔道的人過不去。
一個井水,一個河水,大家各過各的不好嗎?
妖魔道上再亂,那也是妖魔道的事情。
他們相互廝殺,是他們自己的仇怨,正道,或者是自稱正道的,偏要上去插一腳。說什麼除魔衛道,沒效果不說,還白白送了許多人頭。
不智。
弟子多,門人多,也不帶這麼糟踐的啊。
明知道打不過還去?
賀五德是想不通。
但這天下間,他想不通的事情本來也不少。
想不通,索性也不想了。
反正門派里的掌門和長老們,肯定都已經考慮過了。大人物已經考慮過的事情,他們這樣的小嘍啰,照著做就成了。
只不過,在他再一次站到山頭那一塊大石頭上面的時候,一個奇怪的念頭忽然就冒了出來。
賀五德想,等殺死了大魔頭,他就回去。
不待這勞什子的守正宗了,饑荒早已過去,爹娘墳頭都長了草,應該清理清理了。
這時候,山間霧氣尚濃。
他們是在不空山東五里地的山上,守著的是進出不空山必經之路,前面不遠處便是那一道立著止戈碑的峽谷。
溪水潺潺,從峽谷中來,又從他們腳下淌走。
可以明顯地看到,以這一條溪水為線,兩側的積雪化得最快,半山腰上還白茫茫一片,但最頂上的天機禪院,雪卻已經化得差不多了。
賀五德其實半點都不覺得沈獨會從這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