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顏如玉,面上有種奇異的蒼白。
那是賀五德見過最好看的五官。
也不知是此刻的天光照著,晃了他的眼,還是這山間的霧氣輕浮,迷了他的神,竟然覺得昔日曾遠遠驚鴻一瞥的蓬山第一仙顧昭,也不過如此。
只是才看了一眼,他便不敢看了。
畏懼這般的面容。
也畏懼他眉眼間那一抹消減不去的冰冷森然。
賀五德深深地埋下了自己的頭顱,在垂首的瞬間,只瞥見了對方持著劍的手指微微一動,于是他腿一軟,直接就跪了下去。
干干脆脆,半點猶豫也沒有!
人趴在地上,伏首在那魔頭腳下,趕在對方開口,也趕在對方動手之前,他已經直接哀求道:“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還想回去,為爹娘掃墓……”
幾乎就要舉起的劍,頓了一頓。
賀五德眼角余光撇著。
那持著劍的修長手指,停了有一會兒,終于還是慢慢地收了回去,壓在劍鍔內側的劍柄上。
這模樣,應該是不會殺他了。
可賀五德依舊不敢抬頭。
良久后,只聽得從喉嚨里發出來模糊的一聲笑,有一點恍惚蒼涼的味道:“不想死?可有時候,活著真沒意思……”
風再吹。
衣袍獵獵聲遠。
賀五德重新抬起頭來的時候,那一道身影已經遠了,漸漸被潮濕、濃重又冰冷的霧氣埋了進去,可他去的方向卻能很清晰地辨認出來。
不是從東面離開不空山,而是去往不空山的北面。
活著真沒意思?
賀五德聽不懂。
劫后余生,他心底里只有一種莫大的慶幸,一時之間,什麼江湖路遠,什麼行俠仗義,都被拋到了腦后。
快意恩仇,那是大人物們才有資格談的事情。
像他這樣的小人物,能茍且活在這世間都不容易,還闖蕩什麼江湖呢?
他想也不想,扔了手中的劍,又脫了身上屬于守正宗弟子的袍子,轉身便直接朝著山下跑去。
只是跑了沒兩步,又奔回來摸上了那把精鐵打造的劍。
——拿出去典當,也得值點錢呢。
這一下,才算是徹底妥了。
賀五德頭也不回地下了山去,打算將來耕田種地,再跟那些村夫農婦,吹噓自己這一段從魔頭手下逃生的非凡經歷。
畢竟,能被大魔頭饒過的人可沒幾個。
第一個,是妖魔道上同樣大名鼎鼎的間天崖左使裴無寂;第二個便是他了。
賀五德當然不覺得是這魔頭憐憫自己。
對方不殺他,并不主要因為被自己打動,歸根結底,不過因為他不過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
是生還是死,無足輕重,影響不了任何事。
濃霧鎖深谷。
晴光照溪水。
不久之后,寒天里的冷日姍姍來遲地自東方升了起來,驅散了深谷里的濃霧,也讓不空山這佛門清凈地前數十具尸首,袒現在天地之間。
第28章 蓬山第一仙┃善哉?你與我一起上,說不準能打得過。
不空山北。
崇山峻嶺, 白云渺渺。
一縷笛音幽幽, 渾似自九天云外而來, 穿破重霄,分明清潤之音,吹度幾分陽春白雪、杏花疏影之意, 卻又含著三兩許孤高傲岸的氣概。
是熟悉的曲調。
也是熟悉的感覺。
不知是認識久了,也只聽過他一人吹笛,還是他笛音真有如此特別, 沈獨遠遠這麼一聽, 便知道是顧昭了。
他倒提著垂虹劍,飄飄搖搖踏云而來, 淡漠的臉上沒有什麼神情,繞過前方一座云遮霧繞的山峰, 便看見那一片平坦的山崖了。
被削成了棋枰的山石,平平地擱在崖上。
落下的棋子依舊散著, 卻拂開了一小塊空隙,上頭擺了一只酒壺、兩只酒盞。
那一襲青衫的男子,玉簪束發, 只背對著這棋枰, 長身立于崖邊,像是另一側的云海吹奏。
清風吹動云氣。
他的袍角與發縷都飄飛起來。
若不是因與這人相熟,只怕是連沈獨這一眼看過去,都要以為眼前之人,乃是九天上的仙人, 下了凡塵,一身落拓清冽,飄然欲飛。
一曲未畢。
沈獨也未打擾,只是輕巧無聲地落到了崖上,并不言語。
顧昭不是沒察覺人來。
可他有自己的習慣。
這時只慢吞吞地將這一曲吹奏完了,才遠眺了一眼綿延不盡的群山,呼出一口氣來,轉身時笑容已掛了滿臉:“不愧是沈道主,上天入地,世上沒有能難倒你的事。”
沈獨才殺過人。
身上的血腥氣不濃,但也不淡。加之他沒有特意遮掩,更沒有遮掩的必要,所以眉間凝著的那一抹煞氣,實在顯而易見。
對顧昭這看似恭維的一句話,他無動于衷。
人從崖邊走到了棋枰邊上,他看了顧昭一眼,淡淡問道:“要請我喝酒?”
“沒下毒。”
顧昭眉梢微微一挑,答非所問。
沈獨于是也不說什麼,直接坐了下來。
顧昭為他倒酒。
倒了三杯,沈獨也喝了三杯。
整個過程中,兩人一句話也沒有。
沈獨只喝酒。
顧昭不喝酒,但一直打量著他,目光里漸漸多了一種奇怪的顏色。
看上去,沈獨似乎與往日沒什麼不同。
一張絕好的、本能迷惑世人的皮囊,可面上完全是生人勿近的冷煞,更不用說那長年累月積攢在眉目之間的凌厲與妖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