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時候,他是安靜的。
像是一頭藏身于黑暗中的野獸。
他有著滿布傷痕的、精壯的身體,內中蘊蓄著猛烈、滾燙的爆發力,可外表卻猶如沉默深冷的黑石與古井。
冰冷與熾烈交織。
矛盾。
一如他此刻看著自己的眼神,融匯了悲與喜,像是終于釋然,又像是重新墜入了痛苦的深淵,想要掙扎,偏偏甘愿沉溺。
沈獨站住了腳步,看著他。
兩人間隔著六尺。
裴無寂卻朝著他慢慢走了過來,一步,兩步,三步,到了他的面前。
鋒銳的長眉舒展開來,一雙濃墨似的眸中,卻似綴滿了星光。
明明沒笑,卻給人以開懷之感。
他緊抿的唇線緩緩分開,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看著沈獨,卻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就連那喚他的聲音,都帶著虛幻的恍惚:“道主……”
“啪!”
嘶啞的聲音,甚至都還未來得及說出更多!
沈獨近乎風輕云淡地看了他一眼,當著這寒絕頂上所有人的面,直接抬手重重一巴掌摔到他臉上!
猝不及防之下,裴無寂幾乎一個趔趄就要倒下去!
姚青愣住了。
曹新也愣住了。
遠遠近近,所有人都愣住了!
誰都知道裴無寂是沈獨的一條狗,可他們從來沒見沈獨在眾人面前讓裴無寂沒臉過,向來都是私底下教訓。
今日……
還是頭一次。
而且這時候的裴無寂,幾乎已經將整個妖魔道握在了手中,明明寒絕頂上大部分的人都是他的,明明看起來沈獨才是處境不利的那一個!
可偏偏……
不管是他們,還是裴無寂自己,竟都覺得理所當然。
似乎這妖魔道上,只有沈獨,也只能是沈獨,有這樣囂張行事的底氣,有這般乖張狠厲的本事。
這一掌是用了力的。
裴無寂口中立刻有了血腥味兒,可這時候,他竟然覺得心里面很高興。
沈獨仿佛沒看見他的狼狽一般,只淡淡道:“起來。”
裴無寂擦去了唇邊的血跡,低垂著眉眼,手掌撐了一下地面,按著下方那柔軟的絨毯,才重新直起了身來。
卻不是站著。
他跪在了沈獨的面前。
沈獨問他:“背后對我動刀的那個,是你?”
裴無寂答:“是。”
“啪!”
更重的一巴掌摔了過去!
沈獨笑了起來:“雖知道你是頭養不熟的狼,可我也把你當條狗養著,想這十年你都沒動手,將來該也不會對我動手。誰想到你不僅動手了,還沒能弄死我!手腳不干凈,殺人不利落!這麼些年,就學成這樣。我是這麼教你的嗎!”
裴無寂重新直起了身,將那冒上來的血腥氣咽了回去,平靜回答:“不是。”
“啪!”
第三個耳光!
依舊摔得半點情面不留!
下手堪稱狠辣,可唇邊竟還掛著一一點笑容。
這神態是眾人最熟悉的。
屬于妖魔道道主的妖邪和乖戾。
沈獨面上沒有半點的波動,眼底也沒有半點憐憫,問了第三個問題:“對我動手之后,雖鏟除異己,可一留了鳳簫,二留了姚青。前面心比誰都毒,我以為你能一狠到底,趁著我不在的時候謀朝篡位。你倒好,二十多天過去,還是個‘裴左使’!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也是這麼教你的嗎?”
“……不是。”
裴無寂眨了眨眼,被他這一耳光摔下來,分明很痛,卻渾然沒感覺一般,答了他的話之后,慢慢地彎了唇。
那是一抹安撫一般的笑。
有一點奇異的溫暖。
他依舊跪在他面前,眸底的光華這一刻好似化作了易碎的琉璃,柔化了他堅冷的輪廓,然后伸出了手來,拉住了他的右手。
剛才沒留情面打過他的右手。
自打上了間天崖,裴無寂認知中的那個沈獨,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貪享受,習籌謀,精武學……
能夠殺人不眨眼,卻煮不來一口吃的。
所以他的手很好看,每一段指節,都像是工匠精雕細琢所成。
沈獨殺人不會超過三式,打人不會超過三下,罵人不會超過三句。但總是殺人在打人前面,打人又在罵人前面。
便像是方才。
先給他一巴掌,然后再來問他,看這一巴掌是不是該打。
裴無寂對他的了解,實在是太深了,甚至超過了對自己的了解。
以至于……
直到此時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心。
他一點一點,將沈獨自然蜷曲起來的修長手指打開,然后垂下頭,湊了上去,帶著近乎朝圣一般的虔誠,親吻他微微發紅的掌心。
第一次不管不顧,不在乎旁人怎麼看。
這一刻,他承認,自己是他的奴仆,是他的俘虜。
沈獨冷淡地看著他。
沒說話,也沒動。
裴無寂便伸出手來,輕輕擁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腰間:“沈獨,我錯了。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第37章 道主┃寬闊的寒絕頂,孤獨的一人影。
他喊他“沈獨”, 而不是“道主”。
看似不經意的稱呼的改換, 卻預示了一種藏在細節里的微妙改變。
這一刻, 整個寒絕頂上,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更甚于沈獨剛出現時。
聽說過某種流言的,這時候已經瞪大了眼睛;習慣性想得更深一些的老狐貍, 則是連冷汗都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