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落在裴無寂耳中,已有些恍惚。
眼前這一條道路,被兩側高筑的殿閣夾著,充滿了濃重的陰影,外間的光亮鮮少能照落,于是顯得幽暗。
好像,一下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個晚上……
也是這樣忐忑而惶恐的心境。
彼時的他尚且是個才沒了父母沒多久、滿懷著恨意卻又懼怕著死亡的少年,被那些一言不發的人帶到了這里,也帶到了他的門前。
他本以為,是那個大魔頭要殺他了。
“滴答,滴答……”
穿過第一道門時,旁邊的滴漏,一聲一聲,記錄下流淌的時光,也一下澄清了他混沌的記憶。
“冬灰閣”三個灰白的隸書大字便平整地刻在前方那兩扇緊閉的門上方,透出一種了無生機的壓抑。
打從第一次見“冬灰”這二字,裴無寂便不喜歡。
他想不通沈獨為什麼會在自己起居之地,掛上這樣的名字,一如他讀不懂他,也不明白他為何留了他一命,又將他養成如今這模樣。
沉緩的腳步,沒有加以遮掩。
裴無寂在一片靜謐中重新站到了這門前,將手伸出來,輕輕按在了門上。冰冷的溫度從順滑的木質表面傳遞到他的掌心,讓他不由自主地一顫,像是當年第一次站在這門前。
而門里,是他未知的前路與命運。
“吱呀”一聲輕響,沒有敲門,也無須出聲,裴無寂推開了門。他來時便沒遮掩自己的行跡,更不用說沈獨內力深厚,修為超絕,幾乎不需要刻意去聽,都能察覺到他的到來。
只是他卻沒什麼格外的動作。
屋里也鋪著厚厚的絨毯,在這大白天里,周遭的窗戶都閉著,屋里便顯得昏暗,竟然還點了燭。
搖晃的火光照著書架與桌椅,影影綽綽。
沈獨半仰半坐地靠在窗下的軟榻上,一手枕在自己的腦后,一手搭在榻邊,指間則勾著一串佛珠,雙目卻望著前方墻上那懸掛的一幅畫。
裴無寂進來,他既不驚訝,也不回首,甚至就連那注視的目光,都沒有半分的晃動,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又好像此時此刻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不關心。
眼底心底,只有那一幅畫。
野春蘭在冬雪里,獨那一朵未開,偏有蝴蝶等候。
一個筆觸殺伐而凌厲,透著一種對世事的漠然與抗拒;一個卻是平和而包容,分明不過是只凝在畫上的死物,可竟隱隱泛著幾許慈悲顏色。
幾乎是在看到這畫的第一眼,裴無寂心便幽幽地沉了下去。
這本不是他所認識的沈獨應該看的畫……
第41章 愛而不得┃沈獨,你心里有人了……
跟了沈獨這許多年, 他是怎樣的字跡, 怎樣的筆鋒, 他是再清楚不過的,不用細究都能看出那雪中蘭花必出自沈獨之手。
只有他有這樣的乖戾,這樣的孤冷。
但這一只等候的蝴蝶, 絕不是沈獨手筆,而是來自于一個他不知道的旁人。
若僅僅如此也就罷了。
裴無寂或恐還能安慰安慰自己,這或恐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巧合, 內中可能藏著一點自己不知道的細節。
偏偏, 沈獨注視著這一幅畫的眼神,太安靜了。
安靜得不像是一個才從重重危機之中脫險的人, 也不像是妖魔道上那個讓邪魔外道聽了都要心里顫抖的大魔頭,便連那戾氣深重的眉眼輪廓, 都因此染上些許遠山似的渺茫清潤。
這一刻的沈獨,實在好看極了。
那一雙幽深的眸底, 甚至帶了一種扎透他心的、繾綣的味道。
“沈……”
他開口喚了一個字,音色竟已沙啞,渾然沒有了他來時所以為的鎮定從容, 以至于那一個“獨”字怎麼也無法出口。
沈獨終于眨了一下眼。
他收回了目光, 微微側轉頭向身旁看去。
這時裴無寂已經站到了他的床榻旁,在那一字出口之后便屈膝在他榻邊半跪下來,手伸了出來,竟將他的腰抱緊了,腦袋也貼在了他腰間, 緊緊地,顫抖著:“沈獨,我好怕,我不想你死……”
身材高大的青年,已非昔日纖弱的少年。
他已經擁有了足以碾壓很多人的力量,就連這一張以前總帶著一點恐懼的臉龐,都添上了幾分堅毅。
可他此刻的姿態,又是如此地熟悉。
沈獨還記得,裴無寂第一次這樣近乎親昵地抱住他腰的時候,又緊張,又局促,像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氣,要戰勝心里面某一種激烈掙扎著的想法一樣,生怕自己會拒絕他。
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
也正是這種決絕,讓沈獨再一次地產生不忍,默許了他的靠近。
“在我成為妖魔道道主之前,旁人都說我性情懦弱,優柔寡斷,仁善有余,果決不足。他們覺得有資格接替我父親坐上道主之位的,只能是我的師兄。可只有我知道,如果我師兄當了道主,我必死無疑。所以不管我性情有多懦弱,在彼時也已經無路可退。我只能殺了他。”
往昔的事情,在沈獨的講述里,總是平淡的。
他凝視著裴無寂,平靜的聲音像是深海里的暗流:“裴無寂,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殺你,還要教你、養你、扶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