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聞是身上有傷,在那邊將養。”
養傷?
這必定又是一個迷惑正道眾人的幌子了。
沈獨又不是不知道顧昭什麼德性, 根本沒將這一句話放在心上, 反而思忖了起來——
蜀中天水盟勢力極強,但因為蜀地天險,進出從來一條道,并不容易往外擴張,所以多年以來都盤踞于盆地之中。但最近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少盟主池飲卻是頗有野心, 隱隱要與顧昭分庭抗禮。所以顧昭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人不順眼,一直想要除之而后快。
眼下池飲要來劍廬,顧昭卻缺了席。
“這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飲,可謂是顧昭眼中釘肉中刺了。這一回真是趕巧,若有機會,會上一會,興許能有點什麼意外之喜。”
沈獨琢磨片刻,便笑了起來。
那兩道藏著深重戾氣的長眉里,隱約掠過了一分殺意。
誰都知道沈獨與顧昭是死對頭,一般人聽了之后約莫只當他是要借池飲做點什麼。
可此刻屋內其他三人都不簡單。
裴無寂、崔紅二人心思暫且不說,一旁本來心思簡單的姚青聽了這話已然是心頭一跳。
她還記得當初在不空山外面被人截殺的事。
那時候是崔紅與她約定了在某個地方會合,但沒料想到半路上竟與東湖劍宗撞了個正著,且對方領頭的長老還口口聲聲說是“池少盟主神機妙算”,早知道他們要從此地經過。
天底下哪里有那麼巧合的事情?
沈獨是什麼時候就已經隱藏在暗中的,姚青不知道,但這一句話她記了很久,總覺得這當中有解開必定令人心驚的玄機。
只是她遲遲沒說出來。
如今聽沈獨這般言語,心中卻是了然:這里面的貓膩,道主心里該也是有數的。
小城客棧的上房,自然比不得間天崖上的奢華精致,就一架床擱在東南角,臨街的一面開了窗,外面的聲音已經漸漸小了下來。
昏黃的燈火開始在城中點亮。
沈獨站窗邊看了有片刻,才道:“都下去吧,明日一早再打聽打聽城中情況,日中再為黎老賀壽。”
“是。”
三個人各懷心思,應聲退下。
“吱呀”,打開的門重新關上。
待人都走了,他才轉過眼眸來,盯著這兩扇緊閉的房門,眸底忽然陰沉沉的一片,猶如暴雨的前夜。
這一夜,沈獨沒能睡好。
他在衣食住行上向來奢侈靡費,且容易認床,客棧里硬邦邦的床硌得他渾身都痛,好不容易捱著咬牙睡過去,半夜里還做起夢來。
那種燥熱的、讓他安生不下來的綺夢。
竹海。
經文。
和尚。
螞蟻。
他的手從那僧人的胸膛上游走而過,像是什麼邪祟的妖魔一般攀附上他的脖頸,像是以前威脅其他任何人一樣威脅他:“禿驢,你敢不跟我走,我便踏平了天機禪院,再殺了你……”
那僧人閉著的眼忽然睜開。
萬丈佛光于是炸開,在他眸底;而他卻在被這目光注視的瞬間,化作了一只小小的螻蟻。
和尚不見了。
竹舍不見了。
只有一只手執著一根細長的竹筷,將他按進了一團泥濘之中,粉身碎骨。
沈獨一下就醒了。
他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屋內的油燈沒滅,喘息中一抬眸,便看見被他放在了桌上的那畫軸和佛珠。
昏黃的光亮照著,彷如那一晚的竹舍。
噩夢纏身,是他的宿命。
自打坐上妖魔道道主的寶座之后,他沒有一日不做噩夢。有時候是在間天崖上,看著父母的尸首,茫然無措;有時候是在那絕崖之下,饑寒交迫,又絕望又恐懼……
可夢到和尚和螞蟻,還是頭一次。
怔神半晌后,沈獨心里面嘲弄忽起:大概是不空山下那一段經歷,于他來說實在特殊到了極點,太難忘記,所以才會夢見吧?
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他終于還是平復了自己的呼吸。想要躺下去繼續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了。
干脆披衣起身,站到了窗邊。
伸手一拉,這位于二樓的窗戶便開了一條縫,沈獨站里面朝外望去,夜已經十分深了,怕已經過了子時。
墨空無月,星辰隱匿。
四條長街規整極了,將整座荊門城切割成方塊狀的四個區域。但此刻每一條街道上都干干凈凈,倒看不見什麼行人,唯有遠處的花樓酒肆里還有一些聲音。
夜晚里,風吹面,微冷。
沈獨在窗前站了很久,一如多年以前在間天崖絕道上等著崖上的明月慢慢爬上巖壁一樣,清冷而安靜。
只是這一夜終究太暗。
而且并不安靜。
約莫丑正,長街另一頭竟然有清脆的馬蹄聲傳來,由遠而近,聽著竟然是有七八匹。
很快馬蹄聲近。
這一行人竟是無巧不巧從沈獨窗下經過,于是被他看了個清楚。
七匹馬,每一匹都是上佳的千里駒!
三騎在左,三騎在右,皆靠后;最中間的竟是一匹毛色純黑的好馬,馬上坐一名身軀昂藏的男子,身穿一身玄黑勁裝,銀冠束發,五官極佳,眉目間卻隱約幾分狂放氣。
策馬揚鞭時衣袂飛起,露出一角銀線彎月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