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張臉,好看得驚人。
他望著裴無寂,就像望著昔日的自己,笑:“那時,我心里便想,你到底是無辜的。只是你心性要強,并不與當初的我一樣。你說得很對,是我的過錯,不該把你養成這般模樣,此時還要趕你走。”
分明一句一句,都那般柔軟,可為什麼在他聽來,卻像是一把又一把的鈍刀子,在他心上劃?
裴無寂幾乎站不住了。
他對他的愛與恨從未有一日的消減,一直勢均力敵。可這一刻他竟想將一切一切復仇和痛恨都放下,去抱緊他,然后告訴他:你沒有錯,是我甘之如飴。
可終究沒有。
因為沈獨看他的眼神,實在太感傷了。
再沒有昔日的嚴厲,甚至是嘲諷,就連那防備和忌憚都悄無聲息地放下了,那眼眸抬起來微微仰著頭看他,讓他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心。
沈獨道:“回去想吧,總有想清楚的一天的。”
裴無寂無法回應他任何一句。
在他這樣看似柔和實則堅決的態度下,他只能離開。只是沒有了來時的鎮定,反添上一種突如其來的惘然。
還有,孤獨。
——沈獨不要他了。
這一夜,沈獨并沒有再繼續想這件事,而是在那窗下坐了一整夜。眼睜睜地看著那月從東邊起來,又緩緩從墨色的天空里移過,最終看那皎潔的光輝被噴薄的朝霞所吞沒、所覆蓋,才起了身來。
今日,是啟程去往天機禪院的日子。
從妖魔道到正道十門八派全都已經在過去的三天里準備妥當,一大早晨霧還未散盡,就已經聚集在了斜風山莊外面,等待著。
沈獨到的時候,看見了人群里的裴無寂。
他沒有再多問一句,只是走上了前去,眉目間一如既往攜裹幾分兇煞戾氣,假笑著同顧昭、陸帆等人見禮,當然也看到了站得稍后一些的池飲、陸飛嬋等人。
那婁璋與倪千千,則在末尾的車駕中。
要做什麼事,去什麼地方,各自都是清楚的,所以寒暄了幾句,便直接開拔,一群人浩浩蕩蕩往不空山的方向去。
三日的路程。
一開始,越接近,沈獨的心情便越好;可真到了已經能隱隱看見不空山輪廓的時候,便化作了一種奇異的忐忑。
他想,那和尚會不會怪罪自己呢?
畢竟他辜負了他滿懷的慈悲,還闖了千佛殿盜走了那佛珠,若他師門知道是他救了自己,多半還要被連累受罰……
罷了。
也不要緊,搶他走,或者跟天機禪院講個條件換他走,待往后再好好哄他也就是了。
沈獨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行在前面一些,抬首遠望那僅余下幾個時辰路程的不空山,忽然便彎唇笑了起來。
這時,旁邊的裴無寂看了他一眼。
然后才慢慢道:“沈獨,我之所以留下來,便是不甘心。就算要走,我也得看看,你喜歡的這個人到底什麼樣。”
第66章 問答┃“邪魔外道,為禍蒼生;一念已錯,今者自當醒而除之。”
是什麼樣?
自然是很好、很好、很好的模樣。
沈獨回頭看了裴無寂一眼, 心里這般答道, 可看著他的神情時, 又不知怎麼將到了嘴邊的話都吞了回去,只淺淡地一笑,照舊坐在馬上, 松松地牽著韁繩,任馬向前。
墨染似的青山,在暮色里隱約。
約莫又走了一個多時辰,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
顧昭與陸帆帶人走在另一側, 此刻便打量打量天色,勒馬在一道深谷前, 揚聲問沈獨:“這時辰,若趁夜去今晚便能到禪院。不知依沈道主之見, 我們是繼續往前走,還是停下來略作修整?”
繼續往前, 當然很快就能到禪院,且以和尚們的慈悲為懷,多半能讓他們借宿于禪院之中, 免得還要露宿山野。
若以沈獨以前的性情而論, 當然是要往前的。
可今時畢竟不同往日了。
眼下他雖然的確帶著正道群英同自己一起來,但畢竟是曾闖千佛殿還殺過不少人的邪魔,深夜再拜禪院,難免讓人覺得咄咄逼人。
他不在乎禪院里其他禿驢怎麼想,可里頭還有那和尚呢。
所以略一沉吟, 沈獨便直接回顧昭道:“不必再前進了,怎麼說也是古剎名門,深夜叨擾多有失禮。今夜便在這里暫停,先找個地方歇下,明日再拜上禪院為好。”
說話竟這樣客氣。
旁人不了解沈獨,怕還覺得沒什麼,可對他稍有了解的幾個人,如顧昭、姚青等人,全都有些詫異。
但此行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即便有所微辭,可誰也不會說出來,反全都依言勒馬止步,就在附近尋覓張羅了起來。
他們一直在山道上行進,對周遭的環境都還算熟悉,很快便找到了一處避風的山谷。
夜里依舊有正邪兩道的人交班望風。
沈獨他們這一邊妖魔道出來的,即便是停下來休息,也與正道那些人涇渭分明,大家各占了一邊。
連著幾日趕路下來,妖魔道這邊眾人早已經知道沈獨是什麼習慣,也早知道該怎麼伺候這一位金貴的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