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約莫兩個多時辰,到得一片稍稍平整的山谷,便都停下來飲馬修整。
裴無寂一個人坐在了溪畔一塊石頭上。
沈獨遠遠便看見了他,然后走了過去,站在了他的身后,笑著問:“看過了,想好了嗎?”
暗紅的衣袍,有一角搭在那長滿了墨綠色青苔的石頭上,浸了一點溪水,呈現出一種格外幽暗的顏色。
裴無寂知道他會來找自己,但沒想到這樣快。
“你就這般一刻也不能容我嗎?”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人跟人能聚在一起已經是緣分,最終都會被生死分開。早一些散,晚一些散,又有什麼分別?”
沈獨卻很看得開,就站在他背后,看著他的背影。
還記得當年不過是個桀驁瘦削的少年,如今即便是隨意地坐在這里,也已經有了不同尋常的威勢,寬厚的肩膀似也能擔起風雨。
“裴左使,這世上或恐只有一個沈獨,但又絕不僅僅只有一個沈獨。江河湖海,廣闊無邊,若能拋下了所有的羈絆與束縛,再出去看看,也未嘗不是一場涅槃。”
有一片飛絮落在了裴無寂肩上,沈獨伸手為他拂開了。
“我是你的劫難,卻不是你的救贖。我生來屬于妖魔道,而你只是誤入歧途。”
裴無寂察覺到他的動作,卻不敢回頭去看他,怕自己一看就心軟,一看便舍不得。只是在想起那山門前與沈獨交手的和尚時,依舊生出了一種難言的諷刺。
彼時沈獨看他的眼神,又與自己有什麼區別?
這天下,都是我愛的不愛我,我不愛的偏愛我嗎?
他看著溪水中那破碎的山巒倒影,問了一句:“他便那樣好嗎?”
“……很好。”
沈獨沉默了片刻,還是微微笑了出來,這般回答他。
于是這一刻,裴無寂那滿心的屬于荒唐的憤怒,忽然就炸開了,惹得他將手中那沒蓋上的水囊猛地砸進了溪水中,一下就站了起來,轉過身來與沈獨對視!
他比沈獨還要高。
這般突然站起來的時候,就擁有了不一般的壓迫力,看上去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周圍姚青等人聽見這動靜,幾乎齊齊看了過去,悄然按住了腰間武器,警惕了起來,防備著下一刻將要發生的變故。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沈獨似乎早料到他會如此憤怒一般,只垂眸去看那沾在自己指間的飛絮,又看它被風吹遠了,低低道:“便像是你看我一般,千錯萬錯都成了千好萬好,我看他也是一樣。往日想起來都覺得甜,如今見與不見都覺得痛。我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他。裴無寂,你放過我,也放過自己吧。”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尖刀在剜心。
裴無寂終覺得被他傷透了心。
他幾乎是退了一步看著他,才能將胸膛里灼燙翻滾的情緒都壓制在平靜的外表下,然后道一聲:“好。”
十年的錯愛。
他放棄了父母的仇恨,在無解的愛恨里煎熬,在求而不得的苦楚中掙扎。一切的一切,到今天不過換來一句“放過我,也放過自己”……
可其實,他一點也不想放過。
只不過是你想,我便如你所愿罷了。
莫名地笑了一聲,裴無寂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似乎是終于覺出了他的狠心與絕情,竟轉身就走。
馬兒便在一旁喝水。
他走過去冷著臉,翻身便上了馬,只是駕馬跑出去半段之后,又將馬頭調轉,踩著那漲滿的溪水,來到了沈獨的身前。
“嘩啦啦……”
濺起的溪水透著漫天晴光,濺濕了沈獨的衣袍,讓他仰起了臉來看他。
裴無寂面無表情地將腰間那一把用了近十年的刀解下,朝著他遞過去。
沒說話,但意思很明白了。
沈獨的目光于是從他的臉上落到這一把刀上,靜默了許久,終于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當年初得此刀的時候,他也不過是一個單純而欣喜的少年罷了。如今再拿著此刀,卻早已沒有了當年的心境,甚至也無半分歡喜之情,有的只有一種世事易變的蒼涼。
連鑄刀人,都已撒手人寰。
沈獨心下復雜了許多,但此刻只低低喚了一聲:“裴無寂。”
裴無寂韁繩一拽便想要走,只是他這樣輕緩到幾乎聽不見的一聲喚,卻一下讓他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他轉頭注視著他。
沈獨走了上來,站在那塊石頭的邊緣,笑一聲,伸手抓了他胸前衣襟,迫使他乖順地朝著他俯身,然后親吻他微皺而凜然的眉尖。
不帶有任何愛欲。
裴無寂忽然就紅了眼眶。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想要向當年大膽在他面前耍賴不想練武一樣,求他不要趕自己走。
可一切言語在他注視之下,又都沒了聲息。
沈獨放開了他,將這彎月似的尺長短刀,放回了他的刀鞘,笑著一拍那馬,只仰首看他道:“帶好刀,不要回頭,也千萬不要回來。”
離開這里,離開我。
遠遠地,天涯海角,再也不要回首。
那高高的馬踩著溪水,向山道上去,終是漸漸去遠,消失在濃綠的山麓之間,再也尋不著半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