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處有一張木墩子做的小桌,另有兩把看起來破破的矮凳,僧人粥端進來便放在了那桌上,粥碗邊靠著干凈的木勺。
粥只一碗,勺只一個。
沈獨自覺坐下來,拿了勺,自己盛了一口吃了,才一口便止不住地笑,眨眼問他:“你煮的嗎?”
“食不言寢不語。”
善哉卻不回答他,只是又走出了門去,這一次并未將門帶上。于是沈獨便看見了外面叢生的雜草,低矮的山坡,也看見了未披外袍的僧人盤坐在了那一塊干凈的石頭上,垂眸斂目。
這是在打坐。
“嗤。”
裝模作樣。
心里不很爽的沈獨腹誹了一句,知道這粥沒喝完和尚怕不會搭理自己,便干脆真不說話了,埋頭喝粥。
這時已經是下午。
從昨夜奇襲天水盟到此刻,他幾乎可以說是滴米未進,加之受傷損耗嚴重,所以分明寡淡沒什麼滋味的粥,竟也很快喝了個干凈。
待他放下那勺時,才覺有了幾分飽腹感。
喝粥的時候也不是什麼都沒想。
比如自己是怎麼到了這里,妖魔道上姚青他們怎麼樣了,最終顧昭有沒有到,若到了又是什麼樣的神情,還有東方戟的百舌奇毒……
只是他抬首重看見僧人時,一起的想法又都煙消云散。
沈獨起身走了出去。
視野一下就開闊起來。
此處應該是距離五風口沒多遠的山嶺,看得出山脈的形狀沒有不空山那一片那樣雄奇,也沒有禪院附近那絕佳的山光水色,可陋屋一座在這小小的山坡上,卻有一種猶帶著煙火氣的隱逸隔世之感。
僧人還在打坐。
修長的手指慢慢扣著那一串沉香木佛珠,一粒一粒地轉動,分明是如此尋常的畫面,可沈獨偏偏就看出了一種平和的靜好。
斗轉星移,唯心不改。
“喂,和尚。”
他走過去,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和尚所坐的那塊石頭的低矮處,然后歪著頭看他。
“我還有話想問。”
善哉轉動著佛珠的手指略略一頓,側轉眼眸看他,卻是約略猜著他要問什麼,便道:“你問。”
沈獨挑眉:“當初我問你是不是不會說話,你為什麼點頭?還有身上掛個什麼‘不言’的牌子又是干什麼?你是看出了我的身份,故意要騙我嗎?”
分明是他自己誤解,卻一副理所當然興師問罪的口吻,善哉笑了起來:“我修的是‘閉口禪’,‘不言’便是告訴旁人我不說話。眾生生死輪回,一切業皆從身、口、意三者而起,修身、閉口、止意,則罪無所生、業無所起。”
閉口禪?
沈獨對佛門的東西實在不了解,聽他這般說話也沒什麼太大的感覺,還笑問:“那你是已經修成了嗎?怎麼現在又開口說話了?”
“……”
善哉平直的唇線微抿,在他這一問后看著他,竟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才搖頭。
“并未修成。”
“那沒修成會有什麼影響嗎?”
沈獨壓根兒沒把這件事往自己身上想,這話問出口之后反倒是想起另一樁來,眸光流轉間,只將兩手手掌交疊在了善哉盤坐的左膝,將下頜擱了上去,從低處看他。
“我記得你還修了不壞身?”
掐著佛珠的手指,微微緊了些,善哉垂眸看著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只覺他眼底藏著笑意,一時竟分不清他的得意,還是促狹。
只是那斜挑的眼尾,勾人得像妖孽。
于是也跟著笑出聲來,只低低道:“便是千般法門沒修成,讓你一只手,你也打不過我。”
什麼叫“讓你一只手,你也打不過我”?!
這一瞬間沈獨差點被這一句話激得從地上跳起來,就要跟這和尚打個三五百回分出高下!
可真要跳起來時,又咬牙忍了。
心里一萬句“你麻痹”已經罵了出來,可偏偏他還不得不承認,這和尚說的是對的,這死禿驢實力強得讓人想把他兩把掐死!
先前的笑容有些僵硬。
沈獨才生出沒片刻的愧疚全被壓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咬牙道:“我忽然很想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不是‘上我’,也不是‘渡’,而是喜歡。出家人,回答一下?”
“有真話,也有假話,你想聽哪個?”
善哉并不介意他此刻的態度,甚至聽了他那一句“上我”也沒有格外的反應,只是低眉垂眼地看他,這般回答。
沈獨頓時皺眉:“你們出家人不是不打誑語嗎,怎麼還有真話和假話之分?”
善哉卻不接話了。
莫名地,沈獨竟有些忐忑。
分明問的時候膽子還大得能捅破天,真到要讓他選了,又有一種“死禿驢是不是挖了坑等我跳”的懷疑,思慮再三,最終才道:“先聽假話。如果假話很中聽,我便不聽真話了。”
善哉便笑起來。
這一時看著沈獨那分明不很平靜卻還強作鎮定的神情,浮現在腦海中的卻是那一日出山門在山前溪水里救他起來時他滿身的血污,跌在浮蕩的水里,是妖魔,卻也滿身狼狽……
那時便想起那句他總也不明白的佛偈。
污泥總是蓮花國,甘露傾瓶掌上香。
“假話是:情這一字,起于微末。起時不識,識時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