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你如救豺狼,好心意你不識還要作賤,而我肉體凡胎非為佛子,所以日復一日耿耿于懷,言不由衷,明知渡你不過白費功夫,或為世間多造一樁殺孽,可終不忍不渡。情起矛盾間,待能分辨,欲得解脫,便為時已晚。”
蓮華開落只一剎,凡心妄動彈指間。
僧人垂眸與他對視,只見著他一臉怔然也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的神情,心底竟生出幾分無奈。
這人是真的心無慧根,榆木疙瘩。
于是怕他聽不懂,只好畫蛇添足地點化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告你知,我方才所言,皆是誑語。”
和尚說,我說的是假話。
和尚又說,出家人不打誑語,所以方才所言皆是誑語。
沈獨愣住了。
這前后兩番似乎一樣的話忽然來來回回地在他腦海里轉悠,最終竟讓他口干舌燥,面紅耳赤,只覺一顆心都要從胸膛里跳出來!
連話都要不會說了!
再開口,便有一點“死就死了吧”的貪得無厭味道:“那、那真話呢?”
真話……
善哉這一次凝視了他很久,看著他微紅的眼角,像是古井里扔了一塊石頭,一如那一日他離開不空山后他再至竹舍打開那一幅畫時……
心潮暗涌,難以平復。
他向雪白的僧袖中探了手,取出一物,不曾言語,一雙澄澈的慧眼垂下,只向那靠在自己膝上的人展開了五指,攤開了手掌。
天光很亮,山間有風。
淺綠的花瓣,半開半搭,那一朵已然干枯的春蘭,就這樣安靜而完好地,躺在他慈悲的掌中。
第87章 剖白┃光天化日下,對著一曾守清規戒律的和尚,投懷送抱。
善哉是在禪院中長大的, 從年紀很小的時候開始, 便總聽著年長的師叔師伯們念經參禪。大約是天性聰穎, 真如旁人所言,有一雙慧眼,一顆慧心, 一切經文與功法,皆是過目成誦,上手即會。
只是他從沒接觸過外面的世界。
于是對于那經文上所寫的善惡與是非, 總不很明白, 基本陷于紙上。
直到有一年,年幼不懂事, 頑劣的性情自然地起來,做下了好幾樁錯事。
他把后山蓮池中的游魚撈到了岸上, 擺在蓮池邊的石頭上,看那灼燙的日光曬在魚身上, 看那魚奮力地掙扎,可無論如何也跳不回水中,反而離蓮池越來越遠。
最終徒勞地張大魚嘴, 死在滾燙的石頭上。
他也把歇在樹上的飛鳥抓了, 拿細繩系著它們細長的爪子,讓它們只能掛在樹上,無法飛走,也就無法捕食,無法充饑。
于是一段時日后便只剩下嶙峋的骨架掛在樹上。
還有那些總是滿山爬行的螞蟻。
它們小得像是微塵一樣, 任何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都能輕易置它們于死地,更何況是他?
隨意地掐死幾只,然后將尸體擺放在它們經行的道中,看它們的同類爬行過來,在其尸體旁徘徊……
……
這般的惡行,起源于人性中自有之“惡”,是懵懂不知世事的天真的惡意。
因為強大,他可以任意宰割其他存在;
因為弱小,其他存在無法反抗這般的宰割。
世間“弱肉強食”之理,就在這樣天性的惡中輕而易舉地烙印在了他的腦海,即便是后來為禪院師叔師伯們監禁甚至懲罰,他也不曾忘卻。
只是后來到底也收斂了。
一是因為禪院有禪院的清規戒律,他雖不明白自己錯在何處,卻也要遵守規矩;二是因為后來年歲稍大,跟著其他年長的僧人們下山,看那紅塵俗世紛紛擾擾,看那蕓蕓眾生困于疾苦,只覺人之于天地與當日游魚飛鳥螻蟻等類之于他,并無差別。
于是始知,禪院的上師們親見他當初所行之事、所傷之類為何痛心震怒,又為何要懲罰于他,也知道了這世間何為“善”,何為“惡”。
也因為知道,所以時時自省。
凡人之天性皆有善惡,而他因生在禪院之中,所見皆是善,心中反而對那甚少觸及之“惡”有著難以壓抑的想法。
但越是如此,越是自警。
只因螻蟻為惡,縱使竭盡全力,也無法掀起太大的波瀾;而人中強者為惡,只需翻手覆手,便可令同類、令他類陷入浩劫。
任何不加節制的力量,都不該存在。
天下人只道強者總能自由縱橫,無物能擋、無人能敵,殊不知越為強者,便越當約束。
尤其是心有惡念偏又十分強橫之人。
若不如此,害己倒也罷了,最怕的是不僅害己還要害人。
所以縱使心中有萬般煩惱之念,善哉也從不敢放縱自己,一日一日埋首于佛經之中,試圖從中得到無上圣解的開悟。
可他從沒想過——
會遇到沈獨。
一個臭名昭著、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提起來便叫大部分江湖人聞風喪膽的妖魔道道主。
他更沒有想到,遇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已然是強弩之末,拼著那最后的一口氣,從峽谷外踉蹌地行至止戈碑前,然后頹然地倒下。
那時他便站在第二重山門前面。
眼中所見,不是什麼身負重傷的妖魔道道主,只是一種劍走偏鋒、一意孤行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