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眼簾的瞬間,那一滴藏久了的淚也滾進了藥里。
他沒喝出它的味道來,只覺得跟藥混在一起,什麼都是苦的。
這一晚,沈獨沒有睡著。
他滿腦子都是晚上那一碗藥,還有端藥過來給他喝的顧昭,以及顧昭這些天來的反應,縝密的思維并沒有因為深陷困境、身負重傷就有絲毫懈怠,很快就從蛛絲馬跡里穿出了自己需要的線索。
于是天明他睡著之前,終于是笑了一聲。
喝過那一碗據說加了殺生佛舍利的藥之后,原本每天端來的藥便停了,接下來的幾天沈獨吐了好幾回血,都是紫黑色的毒血。
吐到第四天才終于吐了個干凈。
在感覺到實力完全恢復到不受百舌毒影響的那一天晚上,沈獨終于在顧昭來之前走出了門,跟站在外面廊下不遠處的通伯問了幾句話。
“蓬山的船停在哪邊?”
“出了此閣往西北。”
“天機禪院的善哉,人在哪里?”
“犯了戒,關在業塔思過。”
“成,那我走了。”
“嗯哼,害人精早滾早好。”
“……”
前面都還好好的,到了這最后一句,沈獨才忽然發現,自己不喜歡通伯不假,通伯也是真的一點也不喜歡自己啊,而且到了這時候半點也不掩飾。
他一下笑出聲來。
但在這種時候,這種不喜歡又恰恰是他所需要的,于是也不計較了,直接拿著自己兩柄劍,擺擺手轉身便走了。
通伯人站在檐下,看著這魔頭瀟灑至極的背影,一下又想起顧昭這幾日在人后的掙扎來,一時竟有些復雜。
誰對誰錯,還真說不清。
只是沒想到,還沒等他慨嘆上片刻,夕陽下蓬山那一片恢弘的建筑群中竟起了一片喊殺之聲!
“來人!有外敵闖劍閣!”
“是沈獨!”
“是那個大魔頭!快來人,抓住他!”
通伯整個人猛地一激靈,一時竟沒反應過來,不知道沈獨逃命就逃命干什麼要搞出這麼大動靜,但僅僅是一閃念間,渾身就冷了下來。
故意的!
這魔頭絕對是故意的!
想明白其中關竅的通伯,心里已經把這不識好歹的邪魔罵了個狗血淋頭,飛快地沖動欄桿旁往下望去。
這一時,整個蓬山都被驚動了。
夕陽艷影下,沈獨的身影疾時如閃電,輕時若飛鴻,在屋宇間騰躍,渾然如入無人之境!半點沒將大名鼎鼎的蓬山放在眼底!
顧昭正與門中人在天越樓議事,驟然聽得外面聲音,已生出幾分不妙的預感,待出來一看,不妙的預感便成了現實。
他飛身而下,直接攔住了沈獨的去路。
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腹中有千言萬語也說不得,怒火便已熊熊燃了起來。
他自然輕而易舉就能猜到沈獨逃走為什麼要弄出這樣大的動靜來,他就是要整個蓬山的人都知道他是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蓬山范圍之內,好讓蓬山懷疑他是怎麼來到這里的。
如此不管結果如何,都能反將他一軍。
畢竟他沈獨是妖魔道上赫赫有名的大魔頭,而他顧昭素有蓬山第一仙之名是決計不能與邪魔外道牽扯到一起的。
所以在這一刻,顧昭的反應沒有任何破綻,只提了劍指著沈獨,表情森冷沉肅:“沈道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了。不知此番造訪,所為何事?”
“倒也沒有什麼,也就是聽說你蓬山圣藥冰蟲很有名,所以借些來用,想來顧少山如此大方該不會拒絕,我就直接拿了。
”沈獨睜著眼睛說瞎話,還笑看著顧昭,“我還有事要忙,有人要見,冒昧叨擾,便不多留了,告辭。”
話音一落,人便化作一道魅影,竟是要強行從顧昭面前突圍。
顧昭哪里能輕易放他?
幾乎是在沈獨暴起而來的剎那,他腰間那一柄蟾宮劍便轉了出來,向沈獨點去!
二人迅速地戰成了一團。
其余所有人哪里又趕得上他們的速度與功力?
此時此刻便只能看著兩道人影在屋宇上騰挪翻轉,戰得分不清上下,沒一會兒便已經到了遠處,隨后一道深藍的劍光乍起,便見一身青袍的顧昭如遭重擊被撞了出來,跌在劍閣上方的屋脊上,踉蹌了幾步。
這個距離,誰也聽不清他們是不是在說什麼。
顧昭低頭咳了一口血出來。
沈獨便提著劍在另一頭冷冷地看著他:“戲演得是真好,便是戲班子里本事最大的戲子見了你恐怕也要自愧不如。”
“你是瘋了嗎!”
顧昭卻完全沒有聽進去,這幾日來幾乎都沒有真正入睡,所以他兩眼底下滿布著血絲,整個人面上竟透出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偏執與猙獰。
“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等著要殺你?!”
多少人等著要殺他?
沈獨根本不需要去算,因為那數字必定是看不到盡頭的。更何況,他眼前還有一個凡事必算盡機關的顧昭呢?
認識五年,他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分辨他每句話的真假。
但眼下也不用在乎了。
沈獨映著天邊那緋紅的晚霞,將雪鹿劍還鞘,只輕飄飄地看著顧昭,淡淡一笑:“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