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頭到尾,不過各取所需。
顧昭曾因他從不道謝的習慣打趣過他,可心里從沒有想過真有聽見這個字的瞬間。
這樣……
嘲諷的瞬間。
這一刻顧昭幾乎要忍不住回頭去看他,只是他出于利益考量的理智與冷酷,精準而強勢地控制著他的身體,讓他一動也不動、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半點變化地站在原地,聽著身后那人一步步走遠。
正道眾人終于反應過來了。
眼見著沈獨已經進入那峽谷,所有人都急了。
陸帆一腔怒意在胸膛里點了火一般瘋狂地炸開,只將自己腰間所佩之劍拔了出來,指向顧昭:“顧少山,你再不讓開,可不要怪我等不念昔日情分了!”
“情分?”
顧昭笑一聲,手腕輕輕一轉,蟾宮劍的光華如月華一般流淌開來,卻只在眾人眼底鋪開了一片寒涼的劍意。
話出口,是所有人都陌生的桀驁。
“老子早他媽看你不順眼了,情你麻痹的分!”
還沒等陸帆反應過來,他人隨劍走,已先下手為強!這陣子暴漲上來的修為,霎時間展露在所有人面前,拉開了殺戮最恐怖的序幕!
正與邪的分野,在這一刻模糊。
顧昭的詭變,迅速將陸帆、池飲等人卷入了殺戮,也將蓬山、斜風山莊、天水盟甚至是妖魔道的人卷入其中,迅速衍變成一場近乎一邊倒的屠殺。
這個江湖的人,從頭到尾都沒真正看明白過:世間最大的邪魔,從來不在妖魔道,而是藏在他們身邊。
鮮血如河,浸入了峽谷前的地面。
沈獨頭也不回地走在那只有一線光明的峽谷里面,老舊的巖壁上還殘留著舊年那些逃亡至此卻終遭一劫之人的鮮血痕跡,腳下從不空山高處流淌而下的溪流卻與舊日一般清澈。
殺戮就在身后,但已經與他無關。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抵達此處時的情景,一樣的滿手鮮血,滿身殺戮。
只是當時他邪,現在他真。
如今第三次從這峽谷中經過,所有往昔的妖戾與忐忑都已放下,只余下一種擔當過后的坦然。
在走出峽谷的一刻,天光重新照在了他的身上,也讓他看見了依舊佇立在溪水里從未有過改變的止戈碑。
還有……
那山門之前,無數嚴陣以待的僧人,以及立在僧人們正中的緣滅方丈。
沈獨已經沒有力氣再打一場了,只是抬起頭來,用那一雙陰霾散去后干凈得像是琉璃的一雙眼眸,看向緣滅,平靜道:“我想見他。”
第99章 無憂花開┃你皈依佛,我皈依你。
緣滅方丈想說, 善哉已進了業塔自自省己罪、面壁思過, 沈施主怕是見不著了。
然而沈獨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還不等緣滅方丈給他什麼答復, 他便又淡淡道:“方丈若不讓我見,我昏倒死在山門前事小,世間妖邪魔頭又復出事大。”
“你是在威脅我禪院嗎?!”
緣滅方丈皺眉沒答話, 后頭一名持棍的武僧已然橫眉豎目,顯然是看不慣沈獨到了極點。
可沈獨哪里會去搭理他?
從頭到尾都像是沒聽到這話一般,連目光都沒移開過, 只依舊注視著緣滅:“方丈考慮好了嗎?”
緣滅方丈早在上次妖魔道與正道一同逼上山門的時候, 就領教過沈獨的難纏了,沒料想如今人雖然重傷, 人卻比先前還難應付了。偏偏佛門對苦厄眾生一視同仁,無論是讓他看沈獨重回山外殺戮, 還是看他死在山門前,都做不到。
于是終無奈地一嘆。
“阿彌陀佛, 天憐世人,我佛慈悲。沈施主想見之人,此刻已在業塔之中。只是業塔為罪塔, 一則守塔僧未必放你進去, 二則施主想見之人未必愿意見你。”
“他不愿見我又怎樣?”沈獨笑了一聲,已聽明白了緣滅言下并無阻攔之意,只道,“我想要見他,這便足夠了。”
天機禪院的僧人們還從未見過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更沒有想過那許多總讓人浮想聯翩的傳言會因為這個人,落到他們仰視也不能及的那一位最有慧根的僧人身上。
這一時間,全都看著他沒了言語。
沈獨卻沒有理會這些了,只是對緣滅方丈輕道了一聲“謝過”,便抬步上了臺階。
不空山上,晨光熹微。
輕薄的霧氣紗似的在山間浮蕩,山下的竹海碧波一般搖晃,上山的臺階一重一重,被初升不久的日頭照著,像是一道天梯直通高處。
僧人們相覷一眼,到底為他讓開了道。
這滿身血污還未洗盡的昔日魔頭,便一步步拾級而上,無端端讓身后所有人想起了月前另一名僧人回到禪院后,一步一步跪上禪院時的姿態。
緣滅方丈無言。
只是他既然應允,此刻便不會橫加阻攔,是以從頭到尾只是平和而悲憫地看著。
山門峽谷外的殺戮還在繼續。
沈獨的腳步沒有停過。
他一步步走過了三重山門,看著山門上那山山水水的篆字,若有所悟,可細想時還是什麼都不懂,于是便記起來,那和尚說自己榆木疙瘩,半點慧根都沒有,約莫是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