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伴隨著賀橋平緩的敘述,池雪焰想起那本被歡歡喜喜捧到自己面前的畫冊,上面是一對分別點綴著火焰與雪花的婚戒。
這枚硬幣是天真爛漫的藝術家。
四口之家,丟進游戲機的硬幣已經過半。
池雪焰攥著那兩枚不存在的硬幣,在想象的門前徘徊:“接下來該是誰了?賀橋?賀霄?”
賀橋并不回避那個相同的名字:“賀橋吧。”
到了這個與他關系最密切的角色,池雪焰擺出格外認真的姿態,專注地聽著。
“他覺得自己有一個很好的父親,一個很好的母親,還有一個很好的哥哥。雖然他不如哥哥出色,但沒關系,反正他崇拜哥哥,而且他的人生已經足夠完美了,母親教過他要知足。”
賀橋頓了頓,半開玩笑道:“這就是賀橋的全部。”
他的敘述的確到此結束。
這枚硬幣是快樂的傻瓜。
池雪焰怔住,半晌反應過來之后,彎起了眼眸,像是在笑。
其實他隱隱覺得有一點難過。
還剩下賀霄的硬幣。
他卻不太想丟進游戲機了。
但賀橋很自覺地繼續講述下去:“賀霄的視角最復雜,所以我想用一個更便于理解的人稱。”
“什麼人稱?”
“你。”
池雪焰微微睜大了眼睛。
第二人稱的故事如流水席卷而來。
“你曾經有一對最好的父母,他們相濡以沫,攜手走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他們真摯地愛著彼此,也愛著你,所以你從不覺得那時的生活辛苦。”
“可惜就在一切將要好轉的時候,自幼體質欠佳的母親患病去世了,你只剩下難掩悲痛,卻仍要為你勉力支撐的父親。
”
“你開始跟父親相依為命,其實你完全理解他,理解他打電話談事時不慎燒焦的飯菜,理解他忘了確認有沒有曬干就塞給你的襪子,理解生活里的一切手忙腳亂,因為你們共同想念著那個離開的人。”
“可是三年后,開始變得成功的父親問你,想不想要一個媽媽,新的媽媽。他說想找個人照顧你。”
“每個想要再婚的父親,都是這樣說的。而每個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都會一臉神秘地湊上來告訴你,只要有了后媽,就等于有了后爸。”
“后媽是個很優雅的女人,她給你買玩具,親熱地問你想去哪里玩。她光鮮又美麗,不會做飯,但懂藝術,比黑白相框里憔悴瘦弱的母親,看起來更適合站在現在的父親身邊。”
“所以你伸出手,收下了她送的玩具。”
“后來你又有了弟弟,富麗堂皇的家里滿是弟弟的哭聲和笑聲,他總是用稚嫩的聲音不停叫著媽媽,生完孩子依然年輕美麗的媽媽,會給他唱童話里的搖籃曲,會早早地教他尋常生活里用不到的藝術。”
“她教他區分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時候,你會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掌心粗糙的媽媽站在田野里,教你該怎麼分清稻子和稗子。”
“你還記得稗子的葉脈是白色的,這是它與青綠稻子的區別。但你的父親正在因為揪著自己頭發不肯松手的小兒子開懷大笑,漂亮活潑的妻子也在一旁笑得很開心。”
“你猜他已經不記得雜草般的稗子了。”
到這里,賀橋停下了講述。
不斷流動的惶然夜色里,池雪焰似乎看見了那片想象中的荒野,置身其中,親耳聽見風吹動疏長野草的聲音。
他忽然覺得更難過了。
第四枚硬幣徹底落進游戲機空蕩蕩的胸膛。
池雪焰最初以為,他會給這枚硬幣起個更波瀾壯闊的名字,比如“心思深沉的眼鏡男”、“一意孤行的野心家”,或是“僅次于我的二號反派”。
結果他想來想去,才發現這枚硬幣只是一個失去媽媽的五歲孩子。
在那之后,一路偏執地走進了黑暗。
儲存在游戲機里的未知故事,全部點播完畢。
四個硬幣分別穿過彎彎曲曲的通道,清脆地掉在不同的亞克力格子里,隔著透明彼此相望。
像是這個世界上最接近,又最遙遠的距離。
長久的寂靜后,賀橋先開口:“是不是后悔聽這個故事了?”
池雪焰想了想,誠實地回答他:“一點點。”
他聽見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視角里,用它去愛,也用它去恨。
所以,賀家人之間的關系,漸漸成了一個無解的死局。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賀橋的聲音里沒有出現什麼明顯的情緒,似乎始終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在這樣難辨對錯的故事里,能當個局外人,是件好事。
聽他這樣說,賀橋便笑了:“幸好只有一點點。”
“不是你的錯,你很會講故事,合適做兒童牙醫。”池雪焰打趣道,“作為交換,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
賀橋聞言,沉默了一會兒。
就在池雪焰以為他要放棄提問機會的時候,聽見他很認真的聲音:“為什麼染成紅發?”
池雪焰沒忍住,一下子笑了出來:“你還說沒有看到海報。”
“抱歉。”賀橋態度很好地認錯,“之前撒謊了。”
他猜池雪焰不希望自己看見那張海報,所以那時他回答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