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隱者小屋得被放棄了。
按理說從實驗室開始收拾更方便,雷歇爾離開了這里,可能因為在我不肯乖乖回話的情況下,他跟我在這兒大眼瞪小眼會很跌份。大魔王達不成目的拂袖而去也就罷了,還留在原地多尷尬呀。我慢吞吞向樓上走去,路過一地的雜物鮮血和尸體,心不在焉地想,這算不算一個里程碑式的進步。
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沒回答雷歇爾的問題,他也沒有企圖施法逼我說。前面已經說過,雷歇爾雖然是個難得的、不喜歡讀腦的黑巫師,但拷問時除外。他居然尊重了他的學生對他吞吞吐吐,奇跡啊。也有可能現在情況特殊,他暫時沒把握在保留我性命的前提下把我迅速打趴。
我可是會拼命反抗的。
不過,能意識到“我會為此拼命反抗”這一點,也算是個了不起的進步。
仔細想想,我也并非一個字都不能說,只是不想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罷了。而拒絕與雷歇爾深入討論的最好辦法,便是一開始就半個字都別說,否則他多半會企圖刨根問底,毫不留情地從你這兒挖掘出一切,信息也好你的情緒也罷,愿意吐露的與不想被他人得知的,統統被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固然沒遇到過,但我旁觀過其他倒霉鬼。在只會造成感情層面的傷害時,雷歇爾從來不留情面,不知深淺……或者他知道深淺,只是毫不在意。
情緒在他眼中,只是生存的冗余。
我離開雷歇爾不是因為頓悟自己在做壞事,說來慚愧,我跑路只是為了我自己而已。
雷歇爾實在對我影響太深,沒有跑路前,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動機,他的思考方式住在我腦袋里,與我自己的思緒混雜在一起,那時候的所謂善惡根本沒有意義,更無從說“因為良心發現而離開他”了。
學徒海曼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全部覆蓋在雷歇爾的幽靈之下,即便離開塔完成什麼任務的時候,也有一層隔閡橫陳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那時候的我有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優越感,對塔外一切的觀感,就如同天界生物對主物質位面存在的感想。要到隱姓埋名、四處逃亡了好些年以后,我才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并且弄明白過來,哪些是雷歇爾的想法,哪些是我的真實觀感。
那時我才意識到,邪惡從不讓我快活。
我在數年的迷茫與嘗試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認識到自己是個自由自在的利己主義者,對不得不進行的損人利己毫不猶豫,不會有什麼痛徹心扉的負罪感,但如果可以,我更喜歡做些好事。我確定了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從此不再躊躇苦悶。枷鎖不復存在,門外海闊天空,這個世界又廣闊又精彩,有什麼事過不去呢?一想開,生活就變得非常愉快。
我看開了,反而是雷歇爾沒有。
我的全部都曾握在他手中,從性命到喜怒哀樂,無一可以避免。像地上的影子之于照影子的太陽,無論影子在地上怎麼摸爬滾打、徒勞追逐,太陽都按照它自己的軌跡前行,高高在上,不受影響——哪怕在我脫離了這種處境和心境之后,我依然這樣看待曾經那段師徒關系。
但世事難料,當我們這對關系不太健康的師徒又有了面對面且沒忙于弄死彼此的機會,我目瞪口呆地發現,雷歇爾哪里是不受影響,他顯然對我耿耿于懷,念念不忘。
這事夠我再笑十幾分鐘。
“走。”雷歇爾再一次出現在門口,對著地面一抬下巴,“帶上它。”
他是說那個牧師的尸體。
幾分鐘后我們離開了隱者小屋,火焰從屋子里燃起,一切都被付之一炬,包括那位血誓者殘存的尸體。在吞沒掉整片森林的所有東西以前,這不自然的火焰不會停息。
所有的筆記與材料都在空間袋里,雷歇爾兩手空空,我抱著那可憐姑娘的尸體。那是他需要的實驗材料,他讓我抱著,我就抱著,懶得去問這麼做是因為空間袋會對尸體造成什麼他不需要的影響,還是說他只是想讓我這麼干。牧師冷下來的血液在我胸前的衣服上暈染開來,和之前冰凍法術的后遺癥混在一起,讓我更想泡個熱水澡了。
“你在想什麼?”他突然說。
“沙發床。”我唉聲嘆氣,把尸體中快要跌出來的內臟塞回去,“剛買沒多久啊,早知道應該多睡幾次。”
“那為什麼不帶上?”他說。
“對哦!”我附和道,“下次再買一張,老師您給報銷嗎?”
雷歇爾懶得理我。
我心疼剛買來的沙發床,雷歇爾倒是半點不心疼這間房子。真法師從不回頭看火焰法術,他走得頭也不回,當天深夜,便帶我來到了另一個安全屋。
我不奇怪雷歇爾能在世界各地搞出一打能停留的地方,一方面他深謀遠慮,一方面他超級有錢。
缺錢就去打劫龍的家伙當然不介意給自己多置辦幾處房產,用不到就閑置著,用完了一把火燒掉,多麼讓人羨慕嫉妒恨的有錢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