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池抓抓腦袋,坐在大海獺的脊背上皺起眉頭。
他在這里的日子,若說一句條件艱苦,那就是全然的虛假信息。島上衣食無憂,生活節奏輕松愜意,亦不孤獨。云池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主神同款,平時無聊了,就去神明的懷里滾兩圈,不管是人身,還是海獺身,薩迦總會樂呵呵地抱著他,和他聊天解悶……
但是有些事情,云池始終找不到開口的機會,不是他不敢問,而是他不忍心。
就像現在讓云池去思念自己的父母,他也只愿想到他們還沒有出遠門的前一年;讓他去回想撫養他長大的老管家,他同樣不愿想起老人生命中最后幾年的光陰——那時候,老管家早就忘了云池是誰,也忘了自己是誰,云池握著她蒼老枯瘦的手掌,整夜整夜地默默流淚,用嘶啞得不成調的聲音,為老人一遍遍地輕唱《小城故事》,它是云池小時候,老管家坐在床邊哄他入睡的搖籃曲。
平白讓曾經失去的人回憶往昔,跟重揭他們的傷疤無甚區別。
那這一代的海神呢?不是說主神的位置,通常由海神來擔任嗎?
他正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地做頭腦風暴,薩迦卻像是猜中他的心思,兀自道:“第三代的海神,早就死了。”
云池一愣,“什麼?”
白海獺動了動胡須,低低地對云池道:“第三代神系的海神,是我殺了祂,是以這一任的主神位置仍然空懸。”
云池訝異之下,不由提高了聲音:“……你,你殺了他?”
他騎在大海獺的背上,感到身下的肌肉不自覺地僵硬了。
海獺繃緊身體,直視前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云池先讓自己的心情平和下來,說到底,他并不是這個世界的原住民,主神海神的名頭再怎麼大,仍然不比薩迦和他的關系。他盡可能冷靜地問:“為什麼,當時出了什麼事,才導致你這麼做?”
“祂們挑起仇恨,我便被仇恨蒙蔽頭腦,選擇了復仇。”他說。
如果可以,云池甚至可以形容薩迦的口吻是無比冷漠的,近乎冰寒空虛的宇宙,一無所有,又包羅萬有。他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名神祇。
“所以,”云池揣測,“卡勒瓦上沒有春、夏、秋三季,也是因為……”
“——因為我殺了祂們。”薩迦說。
云池沒有說話。
遠方長鯨再鳴,雪濤破開,這時出來的卻并非一頭云鯨了,而是接連不斷的一群,宛如恢宏的云橋,在天穹下搭建出浩瀚的美景。
薩迦是什麼樣的神職?
他是主神、海神,也是庇護家庭之神,盡管云池心里清楚,一個至高位的神明,不可能僅有這三個神職,但薩迦親口所言,說明他心中真正承認的,只有這三個。
這會兒想想,海獺是群居動物,如今卻唯余孤零零的一個薩迦。家庭,他的家人呢,都去哪了?
云池猶豫片刻,終究選擇開口打破沉默:“那些神,是不是對你的家人……做了什麼?”
很罕見,薩迦沒有立刻回答云池的問題,他在流云中穿行了好一會,才說:“祂們殺了我的族群,我回過頭殺了祂們,本該是很公平的交換,但問題就在這里,這些是身負神職的神,我因為當時的沖動,未曾留下一絲一毫的余地,如今惡果便在慢慢地顯現……我的家族支離破碎,而我又導致了多少生靈的家庭,熬不過這個漫長的冬天?”
“這是我的罪業,我因此剝離了全部的神職,把自己放逐到荒島上,直到你來為止。”
也就是說,他的家人、族群,全都死在了新神手中,然后他再選擇了報復……
“為什麼現在忽然告訴我這些?”云池問,“你知道的,我不能判斷你什麼,也不能批評你什麼……我不是卡勒瓦的居民,這些事離我都太遙遠了,我的立場一定會傾向你。”
“只是……”薩迦的聲音哽了一下,“這里就是我昔日追上第一個被我撲殺的神祇,追上狩獵之神的地方。”
云池聽著這個神名,便覺得不妙。他環顧四周,青空皎皎,流瀉的云霧如夢似幻,仿佛世間再無如此純白的所在,完全看不出這里是一場殺戮的起點。
“在島上,在房間里,我總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向你提起這些。”薩迦低聲說,“對我來說那就是家,太溫暖、太好了,好得不像是真的,以至我一想起那些事,就覺得懼怕,覺得那是不吉的預兆……我不知道,如果你也遭受了那種命運,我要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身后的暮色徐徐四合,太陽緩緩地靠近了地平線的位置,他們出來的時候,還是雪花綿綿的早晨,然而此刻已是一天中的黃昏。時間似乎曲折了,他們選擇了捷徑,時間便同時對他們展示了捷徑的模樣。
“死亡無論如何不得逆轉,復仇不過是生者對自己的交代。”薩迦說,“我花了很多年,終于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
云池還在思索他是什麼意思,薩迦已經按下云頭,朝著冰海降落。
太陽是火力衰退的金球,缺少了盛大陽光的遮蔽,天穹呈現出淺藍與淡紫交加的色澤,燦爛的橙金色猶如在上空蕩漾的海潮,這一刻云也像火,海也像火,世界安靜而絢麗地燃燒,漫天繁星隱隱約約,恍若紗霧之后閃耀的璀璨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