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爾點點頭,即便在這麼糟糕的時候,他的藍眼睛仍舊熠熠生輝,閃亮得像另一個世界的造物。
后來顧星橋才知道,那確實是另一個世界的造物——為了塑造更優越的形象,西塞爾的虹膜和晶狀體,全是用特制的材料換過一遍的。
“以你的實力,當個行星總督肯定不難。”西塞爾說,又轉向顧星橋,“你呢,星橋?等打完了仗,你想做什麼?”
顧星橋認真地想了想。
“回酒神星,”他回答,“當然,到時候我肯定不能對家鄉撒手不管,但在雜事都結束之后,我想在海邊蓋一棟房子。”
“海邊,”明笙嫌棄地復述,“真俗氣,你好俗啊顧星橋。”
“嗯,算了,不要海邊了。”顧星橋不理她,“海水是咸的,還是選在湖邊吧。蓋個房子,對著能看到日出的地方,這樣每天早上起床,心情應該都會不錯。”
西塞爾難以察覺地皺了皺眉,明笙又損地來挑刺:“這是什麼沒志氣的愿望,你高低整點好的行不行,聽著怎麼跟被流放了一樣?”
顧星橋繼續不理她:“然后再在日出對面的墻上,掛一副同樣是日出的畫,感覺里外都亮堂堂的,就很不錯了。”
再后來,因為沒人睡得著,有了三個領隊起頭,大家全嘰里呱啦地說起自己的愿望和幻想,諸多天馬行空,甚至可以說是放肆的愿景里,顧星橋的陳述,居然是最樸實無華,也最無趣的一個。
四個月后,針對斯波克斯星球的征戰結束了,有很多人永遠沉沒在了那里的沼澤中,再也不能往自己的目標前進一步。顧星橋帶著新增的傷痕與功勛,重回帝國的中央星球,而那一夜的暢想和長談,不過是無數血火橫流的歲月里,一星閃著微光的細小碎片。
在湖邊蓋一棟正對日出的房子,再掛一副正對日出的畫——
“……也許是心血來潮,”天淵繼續開口,“一個突然加入進程,并且優先級列位前茅的項目,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就是心血來潮了吧。”
——他是怎麼知道的?
巧合?
不,這數個月來的巧合實在太多了,他喜歡的口味、偏好的顏色、青睞的穿衣風格、鐘情的禮物,以及毛豆、冷門的詩作……林林總總,實在難以詳述。
傳說中,仙境可以滿足人全部的心愿與狂想,但是面對天淵,連仙境也要自愧不如,因為就連顧星橋沒想到的,天淵都替他想到了、做好了!
他是怎麼知道的這一切的?他是怎麼才能知道這一切的?
難道他看了我的記憶……不,第一次見面時,天淵看到的東西就有限,他后來也跟我坦白過,除了那一次,他再沒有看過了。縱然他有一千個一萬個缺點,可他說了沒做,就是真的沒做。
那他……不,這種事必定無法用數據精算,他沒看我的,那他看了誰的?
顧星橋回憶起在在中央星的時候,他坐在街邊,身心瀕臨崩潰,那只蜘蛛卻驀地變成了天淵的體型,結結實實地抱住了他。
這是不是可以說明,蜘蛛的外形只是偽裝,它能做到的事,遠不止聽和看?
再加上自己參加宴會時,天淵說要出去走走……戰艦化身的生命長度跨越半個光輝時代,難道他真的對現有的,據他所說,是貧瘠的人類世界感興趣?抑或說,他不過是以此為借口,去做了一件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呢?
西塞爾。
“我向你保證,西塞爾必然會保持身軀和心理都完好無損的狀態,站在你面前。
”
現在細思一下,天淵只是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講,他并沒有挑明不對西塞爾動手!以他掌控的力量,就算真的宰了一個人,再將他復活后抹除記憶,又是什麼難事?
他很有可能利用了宴會的空隙,動身找到西塞爾。這樣,天淵完全可以從人類的皇帝那里,盡情了解到他所需要的一切,只要西塞爾不死不殘,失去關于天淵的記憶,那天淵便不算違約,亦不算背棄承諾。
顧星橋幾乎茫然地轉過身體。
在他的視線內,湖岸荻花飛揚,似乎比雪還要再蓬松一點,而凡有水草處,總是生靈旺盛。此刻,一只輕盈嬌小的豆娘,就在其中上下翩飛,雪白的荻花襯得它更加艷麗,色澤有如寶石。
或許是陽光太好、太澄澈的緣故,顧星橋居高臨下,能夠清晰地看到,在豆娘晶瑩的膜翅周邊,不住閃爍著纖薄的流彩的線光。置身蜘蛛的巢穴,它卻渾然不覺,只是數次險些擦到透明游蕩的輕絲,又堪堪驚險地避過。
他轉過頭,天淵的目光依然清明淡漠。這棟房子,就是一個要令他百口莫辯的鐵證,可顧星橋居然分不清,他究竟是刻意,還是無心。
他忽然意識到,對天淵這樣的造物而言,交付自己的愛并不是一種引頸就死的姿態。
因為你要取得他的心,就務必要走到他險象環生、盤繞鋒利的胸骨中去,這是一條只能向前,無法后退的路。等你走進他的心房,便會看到腳下的血肉也如蛛網,四面的白骨亦如蛛網——那同樣是一個只能永留,不得逃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