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少年已為他付出良多,并且決定用侍奉天神的禮遇侍奉自己,倘若他連一點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滿足對方,滿足這個深愛自己的人,那他的權與力得來何用?
“你想回到艾琉西斯嗎?”厄喀德納問,“別怕會麻煩我!只要你樂意開口,即便你想去居住在奧林匹斯的山巔,又有什麼難的?”
謝凝不想這麼快告訴他實情,為時尚早,他連厄喀德納的脾性都沒摸清楚,還是不要交淺言深比較好。
他委婉地說:“我的家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原來是死去了,厄喀德納恍然大悟,這大約解釋了多洛斯為什麼會來到這里的一部分原因,正因為他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就像無根的橄欖樹,離開枝干的石榴果,自然只能聽從他人的擺布。
“即便是身處死國,又有什麼要緊?”厄喀德納嘶嘶地吐舌,“赫拉克勒斯敢在墓地埋伏,趁死神來收繳靈魂時勒住祂的咽喉,用雙手掐著祂,直到死神愿意將陰魂送回凡間。他不過是一介宙斯的私生子,都敢做出這樣肆無忌憚的無賴事,難道我會比他差嗎?讓我為你呼喚看守冥間的三頭犬!它須得服從我的命令,否則就要為復仇女神的毒鞭所抽打,告知我你的家人叫什麼名字,讓我送他們的靈魂重返人間。”
謝凝嚇了一跳,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
“不了不了!”他急忙推諉,“死人復活,還是太驚世駭俗了一點,而且你這麼做,冥王肯定會很惱火。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也不愿意打擾死人的……安寧。
對,安寧。”
竟有這樣正直的人,哪怕面對至親重返世間的誘惑,也能不為所動嗎?
厄喀德納感到十足的驚奇,他繞到另一邊,又想出了一個法子:“那麼,我可以為你挖掘一個通往陰間的縫隙。你在那里祭祀一公一母的兩頭黑山羊,念著你父母的姓名祈禱,這時候,陰魂便會順著這個縫隙浮上來。只要不是你父母的,你就用我的鱗片擋著它們。待到你的父母來了,你讓他們喝一口祭供的血,他們便可以對你開口說話。這能不能緩解你的思念之情呢?”
謝凝真的明白了,什麼是“你扯一個謊,就要用一百個謊去圓它”。
無奈之下,他用了一個拖字訣,沉痛地說:“我很感謝你的建議,但我得好好想一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勇氣面對他們。”
“好吧。”厄喀德納悶悶不樂地嘟噥道。
洗好了,謝凝在腰間系了一條浴巾,打算爬出去,但讓熱水泡了太長時間,手腳都軟了,跟個翻倒的烏龜一樣,在池子里掙扎半天未果。
厄喀德納本打算抱他出來,謝凝不想被當成新小貓,執意不讓,于是他只好垂下一截尾巴尖,讓少年攀著爬上來。
盯著他,厄喀德納又欣喜,又新奇。
他可真熱啊,像一小塊炭火似的!
越看越高興,蛇魔嘶嘶地叫,不顧謝凝的推拒,還是緊緊地把他擠在懷里,攫著向寢殿的方向游過去了。
厄喀德納沒有床,但是作為蛇形的魔神,他有一個自己構建的巢穴,模樣便如一個隕石的天坑,聳立著許多高大的巖柱。蛇巢的材質是堅固強硬的青銅與黑巖,只有這樣的地基,才能經得起他的翻滾和游動。
厄喀德納決定要給他的人類在旁邊搭一個小窩。
他取來自己的蛇蛻,這是赫淮斯托斯的鐵錘才可以敲打塑形的珍物,比磐石牢固,比牛皮輕盈,凡間的刀劍砍在上面,當即要碎成千萬片帶毒的星火。多少英雄對它求而不得,多少神明眼饞它的奇異,現在,他用這些蛇蛻,為謝凝做了一張小床。
緊接著,他在床上鋪了三層牛皮,兩層熊皮,一層老虎皮,再拿人類王國獻祭的許多珍貴絲棉,在上面捏出柔軟的窩。
“好了,”厄喀德納滿意地說,“你睡在這上面,哪怕我的身體從極高的地方落下來,壓到你的頭頂,你也不會有事!”
謝凝看得嘆為觀止,坐上去試了試。
“謝謝你!”他說,“好軟啊……像棉花一樣。”
厄喀德納把這張床擺放在巢室里,長尾盤過石柱,再環繞著謝凝,一人一蛇慢慢睡著了。
睡到半夜,謝凝在床上翻來覆去,他蓋的毯子太厚實柔軟,熊皮和老虎皮也全是不透風的、發熱的東西,厄喀德納的蛇尾在睡夢中不自覺地游離,逐漸挨近了他的床,謝凝一翻身,就把一段涼涼的尾巴尖撈在懷里,再伸一條腿搭在上面,當抱枕靠著。
他睡得沉,不能感知到其中的危險,厄喀德納卻遽然驚醒:“嘶嘶嘶?!”
因為和人類臥于一室,蛇魔在睡前就提示過自己,務必不能像以前那樣肆意地動作。此刻,他彈起來一看,不由慶幸自己沒有下意識地抽動尾巴,否則,多洛斯是一定會被他掀飛出去的。
他游過來,歪著頭,凝視少年的面龐。
真是可愛,他想,在所有人類中,尼俄柏的傲慢舉世聞名,哪怕是眾多妖魔,亦要為她的愚蠢和不幸嘖嘖慨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