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見見他罷,晏歡打定主意,緩步向外面走去。
踏上漆黑的臺階,他移目前望,在四壁皆黑的宮室里,晏歡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未來的道侶。
——扶光,扶日之光,對方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就像落在眼中的一輪太陽,他的美甚至灼傷了自己的視線。
就在他注視劉扶光的時候,對方也呆呆地望著自己。回過神來,晏歡乍然想到他用于偽裝的皮囊,一時的驚艷,皆化作厭倦的鄙夷。
他生來無目,面貌駭人,在用偽裝對外展示的同時,又深恨那些只過看他一眼,就因外表朝他示好的人,心態之扭曲,自不消說。此刻,劉扶光一來,便正好踩中他的忌諱,在他眼里,這個所謂的完美圣人,瞬時跟庸常的乏味俗人沒什麼分別了。
望著面前的青年,晏歡九目輪轉,眼神中透出諸多無常的陰暗惡意。
“我該怎麼稱呼您呢,直接叫晏歡,是不是有點太失禮了?”劉扶光也回望著他,嘴唇微翹,露出耀目的美麗笑容。
人形的晏歡嘴唇微張,正要開口回答——
時間和空間乍然凝固,猶如包在松脂中的琥珀,世界靜得一絲風也沒有。
——宮室的大門處,逐漸傳來沉重的響動,像是有什麼龐然巨大的生物,正欲急不可耐地擠進內殿,擠進那個足夠容納數十人同時進出,卻無法讓祂探進一顆頭顱的門框。
“扶、扶光……”祂吐出混沌的、咕嚕粘稠的呢喃,那異常可怖的聲音,便如巨量滑溜溜的肉蛇,從龍的舌尖滾落,扭動著流淌到地上,“扶光、扶光……”
祂就這麼癡癡地低語,在龍宮外來回徘徊。
夢境宮室的大門,就像某種堅不可摧的屏障,把祂決然地攔在外面。祂時而俯下身,用簇擁堆積的九目窺望著里面,時而稚拙地伸出沒有真形的龍爪,用指甲尖端徒勞地撬那扇大門。
“你笑了……我記得你……笑、在笑……”
祂貪婪地囈語,九目凝固不動,死死盯著“劉扶光”的笑容。一切像是按下了暫停鍵,時間停住了,在夢境里演繹離合悲歡的人自然也停下了。
晏歡——準確來說,是龍神晏歡,正盤繞著漫長的軀體,如同捏著掌中的寶珠一般,牢牢捏著夢中的龍宮。
與祂此刻的狀態相比,那宏偉起伏的龍宮,確實跟一顆玲瓏袖珍的珠子沒有任何區別。
祂是惡孽的血肉洪水,失去了約束的浩瀚孳生,神明的樣貌與情態,已經無法用文字來形容。
圍繞著九枚碩大無朋的眼球,不可計數的漆黑觸須漫蕩、溢流,仿佛億萬根狂舞的神經血管,組成了浩瀚龍神的肌肉、鱗皮與趾爪,唯余心口的位置,殘損著巨大的空洞。
祂經過的每一寸空間,都有灼熱如巖漿的氣浪滾滾而上,地面同時爭相爆出堆疊亂長的密麻殘肢,那些甩動抽條的脊骨、無序混亂的器官瘋狂糾纏,彼此不分地融合在一起,很快又冒發熱氣,溶成了肉漿色的大海,翻滾著托起龍神的身軀。
畸變是惡,扭曲是惡,不加控制的生長是惡,祂置身于夢境的時空,頃刻便將這里化成了妄誕的極惡煉獄。
“扶光、扶光……”因為久久不得進入,祂嗚咽著,急切地喚著那個救命的名字,“讓我進去,我要、要……摸、讓我挨得近一些……扶光,你……”
像有一萬張嘴齊齊出聲,模糊不清的話語,從龍神口中傾瀉而下,使人只能捕捉辨認出很少的只言片語。祂纏膩地哀求了許久,麻木混沌的頭腦,似乎才想出一個解決方法。
淤堵在門口的九目裂開一道縫隙,當中游出一根較細的觸須,旋即斷裂落地,化作漆黑的人形,這總算是稍稍緩解了龍神渴求的癡態。
時間再次開始流動。
夢中的晏歡回答了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那漆黑的人形作為龍神的一部分,頃刻穿過所有的阻礙,來到劉扶光身邊。
這里是龍神的夢,祂夢到多少次以前的事,就產生了多少個這樣的夢中世界。人形不敢靠得太近,更不舍得離得太遠,好像一個快凍死的人,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去擁抱一團溫暖的火。
不管怎麼說,婚姻生活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了晏歡的預料。
他從未想過,生命中會出現另一個與他分享時間與空間,和他迥然不同、十足棘手的道侶。
他不能打罵劉扶光,因為他既找不到理由,也不知為何下不去手;他同樣不能用肉欲的手段,往對方身上找點樂子,因為他一挨近對方,或者受了對方的觸碰,身上就燙熱得發疼,非常難受。
難道是法術靈寶,或是仙人做下的手腳?晏歡深切懷疑,然而找不到任何證據,琢磨探查了許久,都沒法解開這個未解之謎,只好把原因歸咎為劉扶光的體質特殊,是個小怪胎。
……不過,小怪胎還是挺可愛的。
與之相處了半年的時間,晏歡早看出來了,明面上,劉扶光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王裔,是謙恭仁厚、溫文爾雅的君子,但私下里十分卻隨意懶散,不光喜歡大量閱讀記載著鄉野逸事的雜書,更喜歡毫無形象地卷成一團,縮在床榻和被褥里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