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著無邊的黑暗,晏歡抬起頭。
“出來吧,你的障眼法于我無用。”
寂靜持續不過片刻,他就聽到了惡意的笑聲。
“晏歡,我且問你,龍無心還可活嗎?”
那聲音熟悉又陌生,晏歡目光森然,反問:“真龍縱使無心,又如何不能活?”
對方揚聲道:“不錯,真龍無心,確實可活,只不過……活得不會怎麼痛快就是了!”
話音剛落,晏歡只覺胸口一陣鉆心劇痛,周身熔化半瞎的九目,紛紛急劇顫縮。他噴出一口混合著火漿的血,再也不能保持偽裝的外表,那俊美無儔的神明皮囊,猶如融化的血肉顏料,被燙過一遍之后,便化作一灘熱氣四溢的液體,順著殘敗的觸須、縮成一團的眼球淌下去,淋漓地流了一地。
無目的龍神——或許這麼說已經不再恰當,畢竟,他只能堪堪維持人的外形,再不能變回龍身了——斷斷續續地吐著血,垂頭觀望。
在他的胸口,當真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這個空洞貫穿了他的胸膛,周圍的觸肢一次次地生長,試圖彌合在一起,但又一次次地斷裂,無力地凋落在側。
晏歡半跪在地,勉強抬起頭,“盯”著那個從黑暗里現身的人影。
黑色法衣,深邃面容,額生龍角,耳邊垂著一枚碩大金環……
這是他,卻也不是他。
站著的“晏歡”唇角含笑,用一模一樣的容貌,俯瞰著狼狽不堪的自己,嘻嘻笑道:“你好,晏歡。”
他的真身上,同樣覆蓋著用于偽裝的皮囊,但晏歡已然透過虛假的外觀,勘破了對方的真容。
——他的身上干干凈凈,不見游走的九目,唯有本應空無一物的臉孔上,生長著一只滴溜亂轉的獨眼。
“你好,晏歡。”他再次重復,“終于得見天日,終于能在你的壓制之下化成實體,終于、終于……”
他高興地連連吸氣,還不等他說出下面的話,晏歡已經嘶聲道:“——心魔。”
兩相對視,晏歡慢慢咧開密麻的利齒,笑容病態又冷酷。
“不用裝神弄鬼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他說,“你是我的心魔。”
第196章 問此間(二十四)
“呀,原來你是認得我的!”心魔驚奇地瞅著他,笑嘻嘻地聳了聳肩,“那事情就好辦多了,好說多了!”
他像一個得了多動癥的幼童,站在晏歡面前,片刻都閑不下來。抽抽手指、轉轉肩膀、輕巧地踮著腳蹦蹦跳跳……他適應著這具嶄新出爐的身體,體會著終于可以自由行動的樂趣。
屬于晏歡的龍心,此刻正強有力地在他體內跳躍。
心魔伸出手,愜意地打了一個響指,純然黑暗的空間,頓時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地面開裂、崩解,除了晏歡用以支撐身體的立錐之地,其余的部分盡皆塌陷下去,深淵無垠,遠遠眺望著,他就像被困在岌岌可危的針尖上,隨時有跌落混沌虛空,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
心魔再打響指,上下八方都發出風聲撕扯的尖利嘯聲,鋒銳的金光割裂時空,循著每一個刁鉆毒辣的角度,精準地貫穿了晏歡的身軀,也貫穿了他游走不定的九目。
觸肢破碎,渾如四處亂開的花與線,綻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晏歡澆覆著淋漓的黑血,淪落至如此狼狽凄慘的處境,他臉上的笑容卻始終未變,混濁的九枚眼珠,仍然定定盯著心魔。
“縛龍索?”晏歡問,他的聲帶嘶嘶囁嚅,便如無數縷抽搐的滑膩細蛇,每說一個字,都像是邪魔的低語,在幽暗的長廊里來回蠕動摩擦,“我想,你應當比我更清楚,這東西的作用實在有限吧?”
心魔聳了聳肩,一副混不吝的模樣。
“我當然曉得了,”心魔道,“縛龍索嘛,顧名思義,原是那些仙人用來對付我們……或者說對付你的。可惜,六千年前就對你無用,六千年后,就更不用說啦!你連點燃大日這種事都敢做,寧愿被燒化到只剩半截,也要去劉扶光面前撒嬌討好,只求他肯看你一眼。我不覺得,這世上還有什麼折磨的手段,可以對你有效。”
他的嘴唇一張一合,就輕飄飄地吐出了劉扶光的名字,晏歡面上的肌肉不由微微一抽,只是覆蓋在焦油般黑厚的龍血下,他的任何面部反應,全被完美地遮蓋了過去。
然而,他瞞得過全天下的人,也瞞不過與自身同出一脈的心魔。
心魔嘿嘿地笑了起來,漫不經心地端詳著自己的雙手:“不過麼,我現在的目標,只是要困住你,留出來的時間和心力,我還要去對付劉扶光呢!”
他惡意地拖長聲音,幸災樂禍地瞧著本尊的反應,又翻來覆去、顛三倒四地把這個名字在嘴里念了許多遍。欣賞著晏歡的反應,心魔愈發樂不可支,直至哈哈大笑起來。
“委實像狗哨一樣啊!”他喜氣洋洋地高聲道,“我一提他的名字,你的反應總是那麼好看。唉,不知是否是我太過置身事外的緣故,至惡至善之間的因果緣分,當真如此強烈嗎?”
晏歡吃吃笑了兩下,陰冷地道:“你是我的心魔,與我同出一體,始終低我一階,你殺不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