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讓我想想,你說,要是那個尚且年輕,一腔慈柔,又不曉得至惡丑陋的劉扶光,在一覺醒來之后,忽然發現自己四肢齊根斷去,成了光溜溜的人彘,修為全無、家國盡失、求死不得地滾在……你此刻的位置,他會嚇得大哭起來嗎?”
他刻意說得繪聲繪色,晏歡眼前發黑,只覺氣血逆流,同時在心口的缺損處,激起一陣抖痛的攣縮。
他平生所發之惡,便如恒河沙數,早已是尋常人無法計量的,心魔輕輕一句倡議,對他而言更是不值一提的小兒科。然而,倡議的對象恰恰是劉扶光,因此,即便只是話里構建的幻景,都使他瞬間方寸大亂。
心魔狂笑不止,他被困數千年,附庸于龍神心海,就因為至惡的悔恨與愛而不得,他在其中受盡了比千刀萬剮還可怕痛苦的折磨,如今一朝得志,看到晏歡急火攻心,真是比吃下千萬顆活人的心肝還暢快!
晏歡勉力壓下心悸,厲聲道:“不過區區心魔,真以為你能代替至惡的神位,對至善為所欲為麼?!”
“我勸你好好看看,現在的我和你,到底哪一個才更像至惡?”心魔撇了撇嘴,“我可不是你,放著好好的神不去當,轉頭去當劉扶光的狗。”
晏歡的身體不住發抖,口里仍冷笑道:“本事不大,想得倒挺美,少給自己臉上貼點金,狗還輪得著你當?”
心魔笑容即刻淡去,不由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旋即轉身離去。
他的話說完了,勝利的歡愉也盡情發泄了個七七八八,這時候,他要做的,只剩下完成自己的計劃。
至于困在這里的本尊,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還有誰能分出心魔與否的區別?
他遲早會成為我的一部分,被我徹底同化吸納的。
心魔離開了,光亮散去,世界重回原貌,黑暗里,縛龍索的金光環環繚繞,捆束著晏歡明滅閃爍的眼目,仿佛九盞顫抖不休的血焰。
·
藥都喝完了。
劉扶光將玉碗放到一邊,凝目沉吟。
這次出行,晏歡耗費的時日,較前兩次都長,大日真火已經轉為興旺,可見他出力頗多。就在他走后數月的晚上,劉扶光竟無端驚醒過一次,他坐在床邊,說不上那是什麼感受,只是心口砰砰直跳。
有那麼一刻,他感到了久違的力量。
不是靈炁之力,亦不是修為之力,而是一種更廣博、更宏明的力量,好像擁擠的天地間乍然出現了一個缺口,他便縱身而上,填補了缺口的位置。
晏歡死了?
這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稍縱即逝,就被劉扶光推翻了,因為這種感覺僅僅出現了很短的片刻,須臾過后,世事如常照舊,仿佛一切只是他的錯覺。
現如今,晏歡留下的藥,已經被他盡數喝了干凈,大日明火初生,劉扶光再想調動靈力、下床活動,都不似以往吃力,可以說,他已經有了能夠自保的實力。
是該要回我的元神道心了,劉扶光思量著,這世間到底是弱不勝強,失了修為,自己都只能任人擺布,他日我若與至惡再起沖突,憑什麼守護家國?
他這樣想著,未料三日后,就像知曉了他的心聲一般,晏歡已然匆匆趕回,帶著通身的狼藉焦痕,還如往常一樣,眼巴巴地立在殿內,低聲下氣地叫了聲“扶光”。
劉扶光轉眼看去,通過至善的眼眸,他清晰地望見對方此刻的模樣,第三次點燃太陽之后,晏歡的傷勢更加嚴重了,九目基本都成了全瞎的呆滯狀態,唯余一目,還能偶爾顫動著旋轉一下。龍神破碎的雙角、殘存的軀殼,如同急需展示的功績與勛章,完完全全、無一遮掩地袒露在劉扶光面前。
心魔咬緊牙關,竭力保持著當前的神情動作。
出于一類惡意,一些扭曲的趣味,他決心要在至善面前,完美無缺地偽裝成本尊,最好是能騙取對方的信任,叫他堅信不疑才好,但是,從他走進這個宮室,走到劉扶光面前,乃至開口對他說了第一句話……
這絕不是一樁好糊弄的差事,心魔咬牙切齒地想,絕不是。
首先,在他還沒見到劉扶光的時候,他就已經聞到了氣味,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氣味。那是至善的味道,明亮、甜美、溫暖、柔軟……細密地壓在他所有的感官上,那就像,就像……
言辭太過貧瘠,心魔不能具體地形容這種氣息,他只知道自己一下就飽了,他瞬間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滿足,愉悅像折射陽光的豪雨一樣濺在心間,他無意義地陷在陌生的、瘋狂又荒謬的情緒里。這已經不是心境,或者情緒上的問題了,這是身體的問題,他發現自己是如此渴望這種氣息,正如眾生渴望食物、空氣和水。
他太想從胸膛里發出隆隆的低吟,然后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了,劉扶光的味道,居然可以直接喚醒他作為龍的本能。
因為我用的還是本尊的軀殼,心魔壓制著突如其來的慌亂,他飛快地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因為這還是本尊的軀殼!等我對晏歡取而代之,氣息的干擾,自然就不成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