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淮水有半年沒來了,正月初三來了一次,踩著初春的薄雪,和爸爸媽媽坐汽車來的,他還專程去祝富華家里找他,給了他一包外國糖,一個在口袋里捂得熱烘烘的橘子。
陳淮水說:“我那天在街上看見你三姐了,和一個男的。”
“我三姐嫁人了,現在不在我家了。”祝富華把一塊糖塞進嘴里,口齒不清地說。
陳淮水長高了,比祝富華高一點,他模樣隨媽媽,眼睛生得漂亮有神,眼尾輕輕揚起來,他微笑的時候,眼底和臉頰都在笑。
又過了兩個月,春天真的來了,暫且不會下雪了,巷子里的樹又快添上綠衣服,而新院子里那棵樹也是的。
但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新院子里就沒卓家老頭老太太了。
他們搬走了,房門口的花和鴿子都搬走了,古樸雅致的房子空蕩蕩,門緊緊鎖著,第一個星期沒開,第二個星期沒開,第三個星期沒開……
新院子里雜草長出來了,靦腆地躲在角落的磚縫里,沒孩子再去那里踢球了,祝富華偶爾路過,會探頭進去看看,后來,就不再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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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那年的夏天,祝富華讀完了小學,也算是讀完了這輩子所有的書,舊自行車是二姐夫王江送他的,修了四次還是面目全非,騎上去“叮叮咣咣”地響,祝富華穿著襯衫和闊腳牛仔褲,和那群狐朋狗友鬼混,在街頭巷口亂串。
從小到大,十幾年過去,這座繁華的北方城市變得更繁華,街上人們穿起各色的時髦服裝,汽車多起來,各色店鋪多起來,夜里的彩燈也多起來。
祝引男十九歲了,不在家里住了,她租了個小房子,自己支起個小攤子,賣得都是廣州產的服裝,她獨身一人,現如今是祝家上下過得最滋潤的一個,去過遠地方了,見過世面了,人還是小時候那樣猴精,還是當著祝富華的面直呼“傻瓜”。
錄音機里放著臺灣的歌曲磁帶,祝富華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聽,祝引男穿著一條紅黑暗格的裙子,一件白色坎肩上衣,坐在沙發上擺弄她自己的指甲。
淺藍色魚缸里養著幾塊圓石頭、幾塊大尾巴的金魚。
“哎!傻瓜,你問沒問老太婆,她扣扣搜搜這麼多年,給你攢了多少錢?”
幾秒鐘過去了,祝富華才從歌曲里回神,他還那樣趴著,說:“和你沒關系,奶奶說了,錢都是給我的,沒你的。”
祝引男皺起眉頭,冷笑了幾聲,她放下指甲刀,兩步邁到祝富華的身邊,用巴掌和拳頭打他,說:“都賴你,都賴你,要不是你,二姐不至于后悔一輩子沒讀書,要不是你,大姐就不會嫁那麼早,受那麼多罪。三姐從小又瘦又沒力氣,現在為了養活她那個破家,大冬天地在街上給人修鞋補鍋,四姐小時候生了病,想吃一個梨,都沒人給她買……”
錄音機里歌星的聲音沒停,祝富華在紅色臺燈下面抱著自己的腦袋,承受胡亂砸下來的拳頭和巴掌。
祝引男氣喘吁吁地停手,咬著牙,說道:“還有我,從小背著個晦氣的名字,明明在自己家,整天夢想的卻是逃出來,我煩死你了,你知不知道!煩死你了!”
祝富華被打得叫喊,可憐兮兮地瑟縮在椅子里,后頸火辣辣地疼。
他一下接一下,倒騰自己的呼吸,一會兒,卻聽見祝引男小聲地在哭。
祝富華走得灰溜溜,出去之后,天已經完全黑了,在路上遇見了從小一起玩的虎子,虎子給他遞了兩根煙。
問:“怎麼了?你眼睛比兔子還紅。”
祝富華靠著巷子口的樹,傍晚的暖風吹過來,香煙的火點一閃一閃,他回答:“不紅,不紅。”
現在,祝富華看上去人模人樣,比從前體面了幾分,頭發長了,梳了一個瀟灑的偏分,衣著打扮和巷子里的人格格不入。
“你找個地方打工吧,我媽說,時代不一樣了,現在得自己想辦法往前沖,沒人會幫你。”虎子小時候皮得要命,但長大了也就是個大人了,他誠心地勸告祝富華,說的話十分有道理。
但祝富華不是正常孩子,他的腦子想不明白事,有些時候格外執拗,又從小被偏心、被溺愛,手里的零錢不缺,有九毛花一塊,要是真沒錢了就回家,找奶奶撒嬌。
祝富華深深吸了一口煙,說:“我奶奶舍不得我出去,她說外邊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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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
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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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三女過得并不好,但她如同一株開在料峭寒風里的小花,多苦的時候都是笑的,她的身體窄窄薄薄,穿著一件白底藍花的布衫,在太陽底下曬得滿頭是汗。
一雙皮鞋、一個小鋁鍋,修好了等人來取,換得幾毛錢,看見祝富華推著自行車來了,祝三女就熱情地喊他坐下,說:“華,怎麼上我這里來了?晚上去家里坐坐?”
祝富華覺得自己的腳很重,幾乎要抬不起來,眼前穿著舊褲子滿手臟污的女人,正是從前那個天仙般的三姐,她的模樣依舊年輕漂亮,可是,再也不會有人說她是黛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