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他分開了?”謝祺突然問,“他電話都打到我這兒來了。”
“他有自己的人生。”謝成文算是默認。
謝祺在屏幕那頭盯著鏡頭,看了很久,才說:“爸爸,我以前覺得你們的婚姻,媽媽可能壞一點。因為你從來一聲不吭,她卻總是在跟我抱怨你,說你哪里對不起她。我那時候心想才不是這樣,明明是她先走的,我還不到一歲她就離婚,居然還要跟我說是因為你不夠在乎她。”
“那你改主意了嗎?”謝成文問,他剛剛洗過澡,發梢上的水珠滴下來,臉上有反射的光點。
“你太無情了。”這句話近乎指責,“人是因為傷心才做錯事,因為在乎才給自己找理由,你學不會傷心,所以什麼都不說。”
謝成文皺著眉,他好像很不贊成謝祺的結論,但他最后只跟謝祺說:“你這個年紀,不該想這些東西。”
他關掉了視頻通話。
謝成文睡了一覺,起來發現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打開看到謝祺發了好幾次請求通話的申請,發現一直失敗以后,最后幾條發的全是文字信息。
“爸爸對不起。”
“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我只是想逼你說出來,說你其實也很難過。”
“但你從來不跟別人說,他們就不會知道。你應該告訴他們,不要一個人傷心。你說他有自己的人生,你也有你自己的人生。”
謝成文愣了半晌,眼睛有些發癢,他用手指揉了揉。謝祺在謝成文不知不覺的時刻,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可謝祺的提議,對他來說依然太遙遠了。
那天陳景存去林舟渡的劇組前,先給謝成文打了個電話,說你可以不續約,但是該跟林舟渡解釋清楚。
他卻不知道該跟林舟渡解釋什麼。
浮圖的問題,遠遠比陳景存所知道的大。它的發展太過龐大,成為了一艘巨輪,遲緩而老舊,慢慢地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尾大不掉。很多事情并不是偶然,更新、更年輕、更樂于冒險的同行正在出現,現在的浮圖,偶爾投資失敗的幾部電影還影響不了根基,但總有一天,浮圖的輝煌會變成過去。決定從不是謝成文一個人做出來的,是浮圖這個整體在老化,他哪怕想嘗試新的流行事物,別的決策者也不會同意。
謝成文能做的,就是讓浮圖逐漸轉型,開電影院、建影視基地、涉足電視劇,讓浮圖在失去一部分之后,又能獲得新的市場。別人以前總問,浮圖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謝成文把浮屠打錯字了才取的這個名字。其實浮圖不過是骰子花色的一種,當時謝成文覺得名字不錯就隨便用了,可到現在卻居然意外地合適。這就是一場賭博,沒有人能猜到觀眾的心,能預料到市場的發展。三十年前的香港電影猜不到東方好萊塢會消失,二十年前的中國市場猜不到會變成令全球矚目的票倉,十年前意氣風發的林舟渡不知道自己要等這麼久。
謝成文無法跟林舟渡解釋這一切,他以前去參加那些酒局,那些大老板們,摟著美女吹著牛,既不肯承認自己的禿頂和肥胖,也不肯承認自己早泄陽痿。
謝成文終于懂了那些人的心態,這是不可理喻的虛榮。他無法把這些都擺開來,告訴林舟渡,你根本不該待在浮圖。
他只能在把林舟渡推出去之前,稍微濫用一點職權,滿足一點私心。如果按照謝成文以前的想法,他根本想不到那些詭譎的套路,但陳景存是最懂這些的經紀人,陳景存跟他說這樣更容易紅,他就讓陳景存去操作。
他的前半生,可能的確是過得太容易了,所以才會遇到林舟渡。為什麼要讓陳景存多嘴提一句自己的名字呢?謝成文現在都不懂自己。
可能只是希望,在林舟渡離開浮圖之前,謝成文這個名字,能在他的腦海里留下一點印象。而不僅僅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一個年會和活動偶爾出現的前老板。富士山的游客那麼多,人家都在欣賞美景,謝成文就是那個手賤刻上到此一游的人。他知道自己自私,毫無道德,包藏禍心,但他沒有想過要林舟渡愛上他,他本以為林舟渡會就當被狗咬了一口。
人是復雜莫測的,不是任何死物,不是簡簡單單可以一言以貫之的東西。一步的行差踏錯,蝴蝶效應一般帶來海嘯。謝成文時常在想,如果當年,林舟渡一帆風順地繼續紅下去,自己說不定就忘了這個人,只是把他當成無數個欣賞的演員之一。但是林舟渡沒有這麼發展,謝成文也沒有輕易地忘記他。長久的凝視里,感情會發酵,會變質,謝成文當然知道,這早就不是單純的欣賞。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竭力隱藏著真實的自己,卻還是忍不住暴露給對方,他是,林舟渡也是。
林舟渡最好正在恨他。
臥室的窗外傳來聲音,謝成文以為是窗戶沒關好,一抬頭卻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