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以為很好地開了一個寒暄的頭:“康赭,你今天去哪里了呀?”
康赭往回走的腳步一頓,頓時間就涌上一股幾乎是生理性的不耐煩。
他最厭煩店里的客人找他陪聊,旺季的時候他寧可天天到山坡上去放羊喂馬,也不想到客棧里吹空調,應對沒完沒了的游客。
他知道自己一向都在默然地散發“我不想搭理你”、“沒事別煩我”的訊號,這種神色他最擅長。像湯于彗這種又乖又敏感的人不可能沒看出來。
大概真的有點可憐吧,康赭想,湯于彗二十四小時一大半時間都在魂不守舍,等人不等人都在發呆,隨時出門像去安靜地自殺一樣,在太陽下一走就是一整天,天天都在和世界告別。
既然還在讀書,又不是出于工作的目的,也不像個文藝青年,湯于彗一定碰到了什麼事,才會來川藏待這麼長的時間。
很典型,這一點不難猜。
康赭無所謂,反正湯于彗現在還沒有表現出傾訴欲,這樣他就很滿意了。
麻煩的事他一向能不問就不問,沒興趣看別人的傷口,不關心,也不愛聽故事。
康赭漠然地回過頭,剛想敷衍幾句回去睡覺,轉過身后卻突然一頓。
——如果要康赭說,湯于彗長了一雙很適合在這個社會生存的、具有欺騙性的眼睛。
瞳仁很亮很大,永遠帶著瑩光,不開心的時候像蓄了一汪淋雨過后的傷心。
他鼻頭的紅還沒有退下去,可能是在外面坐得太久,盯著康赭的時候還打了個噴嚏,不開心地皺了皺鼻子,頓時像哭過一樣,看上去更可憐了。
好吧,康赭嘆了口氣。
他好久沒回家,今天一回去就被阿爸拖著念了一個小時的經,在佛堂前跪了一會兒。
今天剛講了善,也許是要他做好事吧。
康赭回到大廳里,拿了一個小凳子,把自己烤火時常裹的毯子拿出來,在湯于彗旁邊坐下了。
湯于彗頓時就緊張起來,連忙道:“啊……你不用……我沒有麻煩你跟我聊天的意思。”
康赭想,算了吧,你一臉很需要人陪的樣子。
他沒有回答,反而直截了當地問湯于彗:“你是不是每天都沒什麼事做?”
湯于彗呆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才緩緩道:“……嗯。”
康赭神色漠然:“你不是學生嗎?這樣跑路幾個月沒事?”
又是一陣沉默,湯于彗捏了捏掌心:“……現在,暫時休學了……”
哦,就是這個了。
康赭腦海內無情地響起bingo的聲音,覺得湯于彗真的太好猜了,這真的已經快二十四了?
他開始合理地推測——
湯于彗提到休學是一種難堪的反應,那應該不是身體的原因,也許是社會關系處理失敗;一個人跑出來,沒有家人陪,整整兩天一個電話也沒有,家庭情況大概也很復雜。
康赭漫不經心地抽出一點思緒,花了十幾秒分析了一下現在的情況,巧妙地避開了學校和家庭兩個關鍵詞,沒再繼續深問進去,而是隨口對湯于彗道:
“有做旅行計劃嗎?”
“……”
“下一站打算去哪?”
“……”
“呆三十天你都打算怎麼過?”
“……”
“什麼時候回去?”
“……”
康赭的問題一個比一個簡單,但湯于彗一個都答不上來。
那種難堪的感覺又出現了,湯于彗毫無道理地想,為什麼自己總是被康赭坦蕩又冷漠地逼成這個樣子。
本來他以為自己已經能夠慢慢接受被人看到不好的一面,但還是很抗拒讓康赭看出來自己的狼狽。
“好吧,”康赭也沒繼續問了,而是平平靜靜地道:“那你確實很厲害。”
湯于彗一愣,聽不懂一樣地看著他。
“喜歡出來玩的人其實很多會有一種慣常的優越感,好像生活在別處比生活在柴米油鹽中高貴一點一樣,旅行就算不是為了炫耀,也難免想從自然中得到一點什麼,或者是閱歷,或者是感想,或者就是快樂吧。”
“你不怕浪費錢,不怕浪費時間,就這樣一件厚外套都沒帶,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高原反應地跑到川西來,我說一句你不怕浪費生命也不算過分。”
“但這樣你也沒有什麼想要的,不要求風景回報什麼,無所謂去哪里,看到看不到什麼都沒什麼影響。你連快樂都不圖,這不是人世間最有性格的活法了嗎?”
說完這一大段話,康赭趁著湯于彗還懵著緩緩地站了起來,拍了拍火堆飛揚到身上的煙灰,對他道:“最近我朋友在塔公草原那邊籌辦賽馬節,我白天去幫他跑馬,你要是不知道干什麼,明天可以來找我,記得多擦點防曬霜。”
說完也不聽湯于彗的回答,好像很怕他拉著自己傾訴一樣,康赭頭也不回地往后院走,留下湯于彗一個人在星空下思考人生。
湯于彗被他說得愣愣的,出神地看著璀璨的星河想:“我什麼都不圖,連快樂也不要嗎?”
-
康赭邊往回走邊思考,剛剛是不是框得太過了,不會真的全信了吧。
想著想著他就無所謂地笑了。
他之前在西藏流浪了很長一段時間,在拉薩那邊幫人解佛,師傅一句就能解開的話,康赭可以謅出一大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