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赭的長腿一蹬,從容利落地翻上馬背。
他先是馭馬緩緩地走上了一段山坡,然后轉了個頭,從坡上策馬狂奔下來,速度非常快。
湯于彗能清晰地看見他在自己的視線里、在靜止的蒼穹間不斷地被放大。
草原成了狂風獵獵的布景板,康赭像神話里那些踏著風和太陽的神明。
駿馬奔勇矯健,康赭騎在上面,神色冷漠而張揚。土地在巨力的踏動下揚起灰塵和草屑。
湯于彗愣愣地看著,好像在看一場洶涌的、朝著自己奔來的千軍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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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于彗以前從來沒有騎過馬。
他曾經因為父親工作的原因,在甘肅的衛星發射中心呆了好幾個月。
涉嫌機密,父母當然不可能帶著他工作。他被寄養在一個和父親相熟的當地人家里一段時間。那家人里有一個大了湯于彗兩歲的小姐姐,很瘦很黑,眼睛大大的,對湯于彗很好,放假的時候帶著湯于彗去嘉峪關,去敦煌,去鳴沙山騎駱駝。
那個時候湯于彗還在上初中的年紀,后來他中學階段所有語文考試的記敘文都寫了那個姐姐和這段故事。
但是那個時候瘦小的湯于彗覺得騎駱駝不夠英勇,所以在他的作文里,他騎的都是紅色的小馬。
“在一個平時看不到的視角里逐漸現出了遠方的紅日和漸隱的地平線,顛簸的鈴聲空空地回蕩在流沙之海,金色的光線勾勒出山丘的輪廓。我騎得很慢,但好像要去很遠的地方。”
湯于彗把這個素材背得滾瓜爛熟,但每次想起這節曾被老師叫上去朗讀的段落,他仍會尷尬得腳趾頭在鞋子里縮成一團。
他文科一向不好,這是唯一一次被語文老師表揚,這麼多年前的事情早就忘得差不多了,湯于彗卻依然能想起在教室的那個下午,他讀得滿臉都是羞赧的汗水,好像被逼著赤身在大漠的紅日下行走。
回憶里想象的場景似乎和現實模糊地有了聯系,好像虛化的焦段隨著細微的調整慢慢地在夢境里變得清晰
——康赭牽著一匹棗紅色的小馬朝他走過來。
湯于彗好像又想起了當時朗讀課文時熱而慌燥的感覺。他的心跳開始加快,心臟像被催熟,血液不規則地強烈涌動著。
盡管這個時候他還倍感莫名,但如果未來能給予警示,他理應從這一刻就預知痛苦。
而這次伴著風聲的不是駝鈴,也沒有孤煙和紅日——
草原天朗氣清,康赭叼著一支煙,吐出來的白氣好像要升到云上去。
“試試嗎?”康赭沖他揚了揚眉。
湯于彗小聲回答:“我不會。”
康赭親昵地摸了摸小馬的頭,他剛跑了一圈很爽的,現在給足了耐心:“想騎嗎?”
湯于彗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康赭把煙從嘴邊拿下來,吐了一口煙圈,隨意地扔到地上碾掉。他含了一顆薄荷糖,還給湯于彗塞了一顆到嘴里,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雙腮:“想騎就上去,這匹很乖,我帶你,不會摔。”
想要最終還是戰勝了膽怯,湯于彗感覺臉頰又熱又涼,腦子里冒出古怪的想法。
他想,既然毒品很多都是源自植物,那上癮的味道會是草木香嗎?
他躍躍欲試地踩上馬鐙,翻上去坐穩的一瞬間就被這種古老又英挺的坐騎俘獲了。
真美啊,他想。
湯于彗低下腰,懸空著手臂輕輕地抱了抱小馬的頸部。
“別蹭他,”康赭提醒道,“跟你不熟,小心把你甩下去。”
湯于彗這才戀戀不舍地起來,手隔著一層空氣往后滑動,假裝在順小馬的毛發。
康赭覺得挺有意思,懶懶地勾了一邊嘴角:“這麼喜歡啊?”
“嗯,”湯于彗第一次給了一個十分肯定的答案,他又開始閃動他水潤豐盈的大眼睛了,小聲囁嚅道:“好可愛啊。”
康赭瞥了他一眼,含著一口充盈的涼氣,頂了頂薄荷味的腮幫。
他輕輕地拉了拉馬韁,小紅馬好像真的認識他一樣,聽話地小小走動起來。
一開始湯于彗還有點怕,走了一圈之后,就開始催促康赭走得快一點。
康赭沒說話,笑了笑,在小馬的屁股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小紅馬頓時撒開蹄子跑了起來。
“啊————”湯于彗嚇了一跳,但康赭已經被小馬甩在幾步開外了。
湯于彗回頭一看,康赭就站在原地,又點了一支煙,神色漠然地遠遠看著他。
“康赭……?”湯于彗開始叫他的名字,小馬逐漸在加速,他不敢頻繁回頭,可是迎著風又有點害怕。
湯于彗被顛得發抖,真的開始覺得恐懼,他開始狂喊康赭的名字,但是都沒有聽到回應。
“康赭————!!”
“讓它停下來——————我真的害怕了————!!”
“康赭……”
“康赭康赭康赭!!!”
湯于彗差點就要哭了,好像已經在腦海里演練了自己從馬背上跌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想象被馬蹄一腳踩得吐血的感覺。
“阿———————————赭——————————”
突然,天地回應他了。
草原上的風裹挾著康赭越來越近的、沙啞的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