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飯的氣氛比中午時還要親切,而就在席間,康母一邊給湯于彗夾菜,一邊用手肘頂了一下喝了酒之后突然變得侃侃而談的康父。康父這才像想起什麼似地放下酒杯,手指無意識地在桌子上摸索了一下,有點欲言又止地對著湯于彗道:“小湯,你來了這麼久了,都去哪里玩了?去色達和稻城了嗎?怎麼不在縣城住一段時間啊?”
湯于彗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叔叔,我還沒去縣城,這一陣子就一直呆在這邊。”
康父啊了一聲,有點驚訝地道:“連縣城都沒去啊?”
湯于彗小聲地嗯了一聲。
康父頓了幾秒,然后放低了語氣,用一種長輩的溫柔輕聲地道:“那木格措去了嗎?貢嘎呢?”
湯于彗窘迫地搖了搖頭。
康父和康母說了一句什麼,兩人頓時不贊同地看了康赭一眼。
康赭把一塊牛肉挑進自己的碗里,面無表情地道:“不關我的事,是他自己不出門。”
又變成藏語交流了,湯于彗聽見康母明顯語含責備,但是康赭還是那副懶洋洋的樣子。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他有點緊張,真的在考慮要不然找個時間去學藏語。
康母說了一句什麼,康赭想了想,最后用漢語回答了:“那好吧。”
湯于彗一頭霧水,康父則已經又笑嘻嘻地端起酒杯,熱情地邀請湯于彗和他再碰一下杯。
他們聊天時雖然一直是康父掌握著話語權,但是卻始終不離一種飽含關懷的體貼,仿佛他是真的關心湯于彗這個毫無瓜葛的陌生人。
湯于彗最怕這種厚重的好,只想拿出自己所有的討人喜歡;但同時他也感到不可思議,因為在這樣一個熱情而溫和的夜晚里,他生平第一次,產生了對著人傾訴的渴望。
可是醫治長痛并不是一個立即見效的過程,所以湯于彗只能很甜地笑。一面唾棄自己作為破壞工具的隱秘感情,一面揣著這份郁熱的體貼不愿意放開。
晚飯的量實在太多,他們這一頓吃了很久。
湯于彗本來不太愛喝酒,但康赭帶他買的這瓶青稞酒卻十分清潤綿甜,喝起來悠香醇厚,他喝的時候完全沒有上頭的感覺。
湯于彗覺得很好喝,像甜甜的泉水一樣,又主動敬了康赭的家人好幾杯,逗得康父康母頻頻大笑。甚至他還一時得意,膽大包天地反抗了一次康赭的擋酒。
到離席時都還很正常,但是當湯于彗站在院子門口和康父康母道別的時候,他突然開始覺得世界都呈不規律的角度旋轉。
湯于彗很慢地失去平衡,下意識拽著康赭的袖子,但指尖離得很遠,仿佛一種肌肉記憶,沒有碰到康赭的皮膚。
這是一個需要用力才能保持的手勢,這個時候就顯得很不自然,因為喝醉了的身體仿佛就應該順應世俗地獲得一種寬容。
康赭表情冷淡地看著自己的袖口。他很不想照顧醉鬼,考慮把湯于彗丟在這里留宿一晚,相信他阿爸阿媽一定很樂意。
然而康赭的腳步剛要動,身體卻驀地一頓,因為手上突兀地感受到了一股帶著怯意的、孤注一擲的體溫。
醉鬼湯于彗緊緊攥住袖口的手指靜靜地往下滑落,很輕地握住了康赭的小指。
康赭幾乎是自然地、瞬間產生了一種憐憫的感情,他知道這不是另一座冰山,但同樣在渴求相撞于粉身碎骨。
湯于彗好像難以對焦,他的指腹卡在了康赭的突出的指節上,最前面的部分貼到了一層薄薄的繭。
他看不清,只能用觸覺靜靜地發愣,想起了紅色蜻蜓如繭一樣的翅膀。
康赭等了很久,正在考慮直接抽回的時候,湯于彗突然很輕地放開了。
他抬起了頭,努力地眨了幾次眼,覺得好像清醒了些。
但他的眼睛還是睜得很淺,帶著一種夜的靜謐和傷心,“我們現在回去了嗎?”
康赭沉默了一會兒,夜色稀釋了他的嘆息,他把袖口挽到了肘部,扶著湯于彗站了起來,
“走吧。”
喝醉的人總是比平時沉一點,幸虧湯于彗喝多了以后很安靜,除了不舒服地蹙著眉,沒有動來動去,否則康赭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后悔載他回去。
因為回去會開得很快,康赭怕湯于彗掉下去,把他的手臂圈過來,環住了自己的腰。
湯于彗一開始還很乖,后來可能是酒意暈散了,他開始覺得熱,整個人就開始不安分地抱著康赭動來動去。
狹小的摩托車座上,一點點的身體接觸都會被無限地放大。康赭的情緒和感官都很清醒,但還是被磨得想發火。
他啪地一聲用力打掉湯于彗無意識往他外套里面伸的手——
那一塊的皮膚被夜風吹得發涼,湯于彗的手實在很燙。
湯于彗瑟縮了一下,康赭很用勁,他的手背立馬開始現出清晰發紅的印子。
他像是被嚇到了一樣地縮在后邊,環著康赭腰的臂圍也不動聲色地放寬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