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赭莫名其妙地道:“追什麼?”
湯于彗沒有出聲,默默地在心里大喊,你,你啊。
他想,如果云知道,它一定聽見了湯于彗本人喜歡康赭,或許愛上了康赭的宣言,像一群過于飽和的水蒸氣依附在凝結核周圍——他愛他的物理意義和人文情感,它們同樣那麼輕那麼美麗,他早就開始崇拜、開始熱愛,這幾乎是一種自然規律。如此眷戀云海,他注定會沉浸在這種任意滂沱、隨便晴朗的自由中間。
等康赭載著湯于彗趕到山腳下的時候,祭山活動早就開始了,儀式已經開始正式進行。
湯于彗喘著氣和康赭爬上山頂,看見許多當地的藏民圍聚在一起。山頂堆起了一個簡陋的祭壇——是用石頭和箭矢累累堆起的石碓,康赭說這個在藏語里叫作“拉則”,其實也就是現在所說的“箭垛”或者“神宮”。
湯于彗很小聲地道:“這個有什麼寓意嗎?”
康赭道:“這是神靈依附的宮殿。”
說不上為什麼,康赭的這句話語音剛落,湯于彗的心里就產生了一種巨大的震動——他看著面前靜默的石碓,仿佛被無聲肅穆的空氣流穿了心肺,念經文的聲音頓時被放得很大,近于群山的嘆息。
天空清白磊落,陽光變成一種溫柔的鈍器,無聲地切割著人的思想和情感。
忽然,湯于彗和站在拉則的中心、作素衣僧侶打扮的老人對上了視線——
那是一雙智慧、憐憫的眼睛,在漫長的時間中被生命打磨出了如博愛一樣的柔光。湯于彗被這樣的光注視著,頓時產生了一種默然又濃烈的悲慟。
也許老人并沒有看他很久,但是他靈魂的噪音變得很大。
人群圍著的中間,被點燃的松枝縈起一股倦怠的白煙,它們被高原的太陽照成金色的光帶,好像一條升往云上的河流。
康赭昨天就提前告訴湯于彗,這種儀式叫作煨桑,松柏的枝葉能夠燃煙洗滌晦氣,霧狀的渺茫中,神靈將會到來。
近乎跳躍在鼓膜上的悲吟和繚繞如煙的、湯于彗聽不懂的經文發生了共振,他閉上眼,曾無數次出現在夢里的、康赭模糊的臉浮現在他腦海里,帶著笑看他,溫溫柔柔地道:“我不希望你記得我。”
湯于彗隔著一片茫茫回看過去,安靜地想,為什麼神靈一定降臨在這種如云的縹緲里,如果他來生變成草木,會在枯萎成灰的那一刻見到他焚尸所求的那一道光嗎?
想到這里,那層薄如裙帶的灰煙帶上了一種他熟悉的、冷水一樣的顏色,團成天空的島嶼。湯于彗明白,這不是他的宗教,甚至是他偷來的短暫信仰,但他一生或許都將循著這縷吟唱,追逐那道藍色的光。
肅穆的祭祀儀式過后,康赭帶著湯于彗下了山。
湯于彗沉浸在剛剛那種巨大的情緒里緩不過來,他呆呆地道:“那個主持儀式的老僧人……”
康赭道:“是我爺爺。”
湯于彗轉過頭來,震驚地看著他。康赭淡淡地道:“我爺爺從在我奶奶去世以后,就常年住在寺廟里了,我也不太能見得到他。”
“哦……這樣啊……”湯于彗慢慢地道。
康赭揉了一下他的頭發,“怎麼了?”
“沒什麼,”湯于彗搖搖頭,“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他的時候有種很奇怪的悲傷的感覺。
”
康赭笑了笑,“他很嚴厲的,不過他可能會很喜歡你這樣的小孩。”
康赭帶著湯于彗離開了祭山儀式后的人群,他們和太陽一起走下山坡,天色已接近黃昏了。
雖然康赭的情緒表現一向不明顯,但是湯于彗感覺他今天的心情好像有些意外的好。
康赭把摩托車停在了祭祀的山下,問湯于彗道:“走走嗎?”
湯于彗點點頭,跟在康赭身后,在幾乎空無一人的國道上安靜地同行。
穿行在草原和道路上的風被他們走出了另一空間的荒誕感,幾乎讓人忘記了時間流逝。
高原的黃昏同樣炙熱,陽光把湯于彗的皮膚烤得幾乎發痛,他覺得自己的五感正在流失與外界的關聯,輕輕地道:“我覺得我今天聽到了一種呼喚。”
這種奇怪又矯情的說法也沒有引起康赭的發笑,他走在湯于彗的前面,這時轉過頭來,看了看他一眼,輕飄飄地道:“是嗎?呼喚你什麼了?”
“不知道,”湯于彗也同樣輕輕地答,“但總覺得和你有關。”
——他本來想說從前他一直不太相信這些東西,但不小心吐露了實話。
過于形而上的概念在湯于彗看來曾一度荒謬,但是也許真實本來就是向來荒謬的。
“對了,”接下來的話突然變得很順其自然,湯于彗停下來,注視著康赭的背影道,“我找到了一份在這邊的支教工作,有一間小學今天回復我了。”
荒謬被暫停了,也許再也不會看不清了,湯于彗明白地確信自己看見康赭周圍的光線迅速地黯淡下來,一朵云從山坡的另一頭飄過來,把康赭框在了淡漠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