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于彗本來怕自己教不好,便想從年紀更小的班級入手,但在發現了好幾次站在教室外面偷聽的高年級學生后,湯于彗教的小學數學課也就合為高低年級一堂了。
本來就不大的教室里面擠滿了臟兮兮又黑黢黢的,抬著頭、認真地注視著黑板的學生,湯于彗在板書的時候讓自己的心安靜了下來,他知道自己轉身的時候就會看到好幾十雙亮亮的眼睛,如星星一樣地注視著他。
他每天都會看到黑板右下角的角落里,用稚拙的字體寫著的“老師好”。
每天的筆跡都不一樣,有的已經開始模仿大人的字,寫得稚嫩又生硬;有的橫撇捺豎仿佛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才聚在一起,一看就知道寫漢字并不熟練。
——這些都是湯于彗那群靦腆、內向的學生們每天向他表達喜歡、和他問好的方式。
條件艱苦,粉筆也是不怎麼富裕的稀缺物,大家都很小心翼翼地節約著使用。于是“老師好”三個字常被擠在一個非常小的角落里,很不起眼,湯于彗上課的前幾天甚至一直沒看到過。
直到他有一天剛剛講到集合的概念,想在黑板上畫一群小動物作示意,他畫得太滿,黑板不夠用,這才一打眼看到右下的角落里寫著什麼字。
他幾乎是寂靜地看了幾秒,直到酸軟又厚重的沉默提醒他該開口說話了,他才轉過頭來,向這群曾莫名暗淡此時卻亮亮地期待著閃爍的星星們露出了一個最大的笑容。
湯于彗的眼睛彎成月牙的樣子,亮盈盈的,笑起來好像有水色的光,連說謝謝仿佛也是夜晚的云銷月霽,銀色的淡光照拂溫柔的山峰。
當時在教室的所有人幾乎都咧起了嘴角,幾個格外害羞的學生還低下了頭。
——這一幕康赭其實也看見了,他經常送完湯于彗后,并不急著回客棧,躺在學校狹小的操場草坪上散掉起床氣或者干脆睡回籠覺偷懶。
那一天他站在教室外面那個視線死角唯一一塊的玻璃窗外,很好奇地打算再觀察十分鐘,看看湯于彗今天能發現他這群小孩兒送給他的禮物嗎。
湯于彗的反應幾乎和他想得一模一樣,先是愣住,可能還會愣很久,然后一定會綻放很大的、讓人感覺幸福的笑容。
只是這一幕的觸動比康赭想得大一些,他看了一會兒,點了一支煙,沒有再去操場睡覺,而是直接靜悄悄地騎摩托車走了。
這天本來也該一樣,康赭例行公事一樣地去到湯于彗的房門前敲門,但是這次沒有傳來很輕快的腳步聲,也沒有一個人做賊心虛地在門口打量一圈,然后過來抱住他的脖子,磨蹭很久才害羞地親在他的臉上。
湯于彗隔了很久才過來開門,他低著頭,看不清神色,但是頭發亂糟糟的,像一只被暴雨淋過的小羊。
康赭把他的下巴扳起來,看了一會兒,幸好沒哭,只是眼角有點紅。
他輕輕地放緩了語氣,“怎麼了?”
湯于彗搖了搖頭,“沒什麼。我們快走吧,上課要遲到了。”
康赭很早以前就已經很自然地會識別湯于彗的各種情緒了,他很意外地讀取到湯于彗真的不是害怕示弱,而是確實不想求他安慰的訊號。
康赭本來都已經開始在醞釀盡量溫柔的措辭,這時也只能從善如流地沉默下來。
很罕見的,湯于彗在路上,坐在摩托車上時一句話也沒有說,整個人像是被霜壓垮的草本植物。
康赭看四周沒人,在校門口把他抱下來,把他的頭盔輕輕地解了下來,果然看到那道眼角的紅還是沒有下去。
他皺了皺眉,“你今天還是不要去上課了,我去和校長說一聲。”
湯于彗還是沒有開口,只是搖了搖頭。然而看著康赭沒有放他走的意思,他勉強地笑道:“我不能曠課啊,而且我想去上,沒關系的,你下午來接我吧,可以嗎?”
他在這種時候還是有一種純真又順從的善良,康赭也說不出什麼,便叮囑道:“有什麼就給我打電話。”
湯于彗強打精神地上了一整天課后,早上那種仿佛被冷水浸透的潮濕、難過的情緒好像散了不少,他走出校門,看見了康赭騎在車上等在校門口。
他走過去的時候目光很散地投在康赭背后湛藍的天空和漂浮的云上,心想,幸好你們是晴朗而自由的,能夠獨立地安慰好多好多微不足道的人生。
康赭在湯于彗坐上摩托車之后,幾乎是飛一樣地開了出去。湯于彗抱著他的腰,嚇得差點大叫。
然而康赭并沒有開回客棧,湯于彗發著呆地看著眼前并不熟悉的景物,奇怪地看著康赭把摩托車停在了一個小山丘旁邊。
他走了幾步,才像想起一樣轉過來看還站在摩托車旁邊的湯于彗,很認真地道:“忘了,需要抱你上來嗎?”
湯于彗連忙邁動腳步,“不用了……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