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于彗已經很久沒看見他抽煙了,以為康赭等得久了,就走得快了一點。
康赭察覺到了他的腳步聲,從靠著的墻上離開站直了,把煙碾滅在一塊墻磚上。
湯于彗看見他的視線越過了自己向后看去,就朝他走過去道:“怎麼了?”
康赭端詳了他的臉一會兒,翹了翹嘴角:“你今天是不是還沒哭?”
湯于彗十分莫名,又帶著一點小心地為自己辯解道:“是還沒有,怎麼了?我已經很努力了,我不想在孩子們面前哭。”
他有點警惕地道:“你要做什麼?”
康赭又帶著他的常見笑容,這次是很亮又恣意的那一種,像個眼角彎彎的大男孩,答非所問地道:“有些事只會遲到,不會缺席啊。”
湯于彗滿臉茫然,康赭卻扣著他的肩膀讓他轉身。
看到眼前的景象之后,湯于彗的眼角一陣細微的抽動,在腦海里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被關了很久的眼淚就跨過了心臟的指引,先流了下來。
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縣新都鎮上的一所小學,一共三十四位學生,都同樣穿得破破舊舊,年齡不一,身高不齊,此時站成一排,像盆地一樣高低不平。
他們都一樣的臟兮兮又弱小,因為缺水和貧窮,給不了他們體面的、能夠被庇護的象牙塔。
他們都很小,卻并沒有擁有普世價值觀灌輸的、屬于年輕的、生動而無限的可能性;但他們都眼睛亮亮地看著他們有史以來最喜歡的一位最寶貴的老師,膽怯,不舍,眷戀,因為他帶給了他們最干凈、最遙遠、讓人心生希望的美好夢想。
但他們還是離得很遠,像不敢靠近美好的月亮一樣,像任何一個思鄉望歸的游子,抬頭仰望遙遠美麗的光。
湯于彗帶著一點嗚咽,滿臉淚水地朝他們招了招手,鴿子們就成群結隊地飛了歸來,如同倦鳥歸巢,緊緊地環抱住了他。
陽光溫柔地籠罩了他們,讓這幅場景穿過無數類似的新聞報道和紀錄片單調缺乏新意的畫面,圣潔又美麗地被草原和高山永遠感念、記住。
坐在回客棧的摩托車上,湯于彗還一直在哭,他流眼淚流得很安靜,康赭是從逐漸被浸濕的后背襯衫感受到的。
康赭停下了車,有點無奈地摸了摸他的頭,“還在哭啊?”
湯于彗的眼角周圍紅得嚇人,鼻子皺成一團,簡直像康赭初見到他的那幾天時,被紫外線曬脫皮的樣子。
湯于彗難得地皺起眉頭,很強硬,悶悶地道:“不要你管。”
康赭看著他笑,“又不是我惹哭你的,湯老師,講點道理好吧?”
湯于彗仍舊是低悶地道:“我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學習,掙好多錢,然后把它都捐過來。”
“那你跟我阿爸商量吧,”康赭笑著道,“他一定很高興。”
湯于彗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哭得沒那麼慘了,終于平靜下來。
康赭不知道為什麼,也和他一樣的安靜了一會兒,站得離湯于彗遠了一點,才緩緩地開口道:“你都二十三了,怎麼還在說這種話。”
“這跟我多大了有關嗎?”湯于彗不解地道,“就是要在獨立之后,才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吧。”
康赭像感慨一樣地嘆了一口氣,“該怎麼說呢?某種程度上說,你真的是天賦異稟。
”
湯于彗眨了眨眼,康赭在他旁邊蹲了下來,“我一直很好奇,你明明沒怎麼被愛過,怎麼能被保護得這麼好。”
湯于彗直覺康赭絕對不是在夸他,很想反駁,但是也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說法,只能悶悶地道:“我不知道。”
他有點不確定的,帶著一點茫然地講:“但我覺得如果有的話,也許是姐姐在保護我。”
康赭轉過頭,很難以形容地看著他。湯于彗很輕地道:“我想過,如果姐姐沒有去世,而爸爸媽媽還是有了我,也許那個家里,唯一愛我的人會是姐姐吧,畢竟就我知道的,她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善良。”
康赭轉念一想,覺得大概也確實是這樣的,畢竟湯于彗的父母都不會愛他,如果真的產生這樣不存在的情況,唯一的親情來源可能的確是天真、善良,并不缺乏愛意的姐姐。
“你們家的基因真的很神奇,父母精明得要命,姐弟倆倒是都很天真,”康赭躺在了草地上,漫不經心地道,“而且還挺無私,靠想象就能遺傳到這麼偉大美好的善良。”
湯于彗先是茫然地反應了一會兒,不明白為什麼康赭又開始夾槍帶炮,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眨了眨眼,“阿赭,你是不是生氣了?”
康赭連身都懶得翻,懶懶地道:“我生什麼氣?”
“你氣我這麼輕易地就原諒了姐姐,”湯于彗笑了,“還把她當作我的保護神。你覺得我的善良很軟弱,說不定還覺得它們很愚蠢,毫無價值。”
康赭看了他一會兒,彎了下眼睛,慢慢地道:“湯老師,你要記得,我是信佛的,我永遠不會覺得善良毫無價值。
”
湯于彗像抓住了什麼一樣,很開心地露出笑容:“你就是這樣覺得的,說不定還在心里嘲笑我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