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赭雖然打算離他遠點,但實在沒必要在這一點上對他這麼不好。他點了點頭道:“嗯,是很難找,所以我幫你想了個辦法。我有一個朋友開了一家唱片店,需要有個人在店里看著,正在到處招人,所以我回來問問你,你看看你想去嗎?”
桑吉沉默了很久,才像是鼓起勇氣,很低聲地道:“什麼是唱片啊……?”
康赭一愣,繼而心里涌起了一點說不出的滋味,他放緩了一點語氣道:“你去呆幾天就知道了,工作很簡單,他那個店幾乎沒人去,你只要每天去開門關門,在店里的時候隨便挑幾張唱片輪著放,最多很偶爾的時候收一下錢,還可以每天聽聽歌,不復雜的,你想去嗎?”
桑吉不說話,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絞著。
他安靜了很長時間,長到康赭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涌起一點不耐煩,桑吉才很小聲地開口道:“我去。”
那天晚上給康赭做飯的事桑吉到底沒有實現,康赭帶他去外面吃了一頓火鍋,據說是慶祝他找到工作。
當時桑吉的心里升起了隱秘的期待,在一通熱烘烘的辣油味中,他第一次正視了自己選擇的人生,覺得說不定一切都會有希望。
但桑吉很快就發現,自己能夠見到康赭的時間其實是很少的。
因為唱片店開在一家夜市里,桑吉往往需要下午來開門,到了晚上十點多才能夠回去。
康赭每天很早就去店里,下午一般就回來了。跟他的時間幾乎完全錯過。
桑吉在一開始的時候,很開心地打起精神給康赭做了幾天早飯,但是康赭每次都會說他沒胃口,或者早上吃不下東西。
但是康赭也不是完全不做飯的,有些時候桑吉晚上回來了,還會看到康赭給他留了夜宵。
他只是不想讓我給他做飯,也不想和我碰面。
過了一個多月后,桑吉才終于緩慢地意識到了康赭不動聲色的用意。
這個問題不能深究為什麼,桑吉光是產生了這個意識,就害怕得喉嚨發啞。
他覺得像一個在夜色里摸黑前行的人,即使碰到了堅硬的石壁,也不敢去細想那是什麼,只能繞開它,騙自己一往無前地走下去,
不然他不知道要怎麼面對當初那個拼了命也要走出去追到這里的自己。
桑吉模糊又疼痛地想,我沒有完全地騙自己賴在這里,我只是來見見阿赭,阿赭對我真的很好的。
剛來的時候,桑吉自卑得幾乎已經快成了心上的一塊頑疾,他對于自己與這個光鮮又體面的大城市間的鴻溝心知肚明,在每天出門前,他都會不自信地站在鏡子前面照很久,生怕自己身上有哪一個細胞暴露了自己只是康赭一個土氣的、帶著一身麻煩的、甩也甩不掉的同鄉。
康赭幾乎不照鏡子,房子里只有一面很小的在衛生間里。
有一次康赭休息的時候,撞見桑吉費力地在衛生間里那一面小鏡子前上上下下地照了很久,當時康赭沒說什麼,但后來還是在客廳里裝了一面很大的等身鏡。
桑吉現在都還記得康赭笑著跟他說大男人少照鏡子,要自信一點的樣子。
康赭的好其實是無聲的。
他們住的房子里,桑吉在的那一間屋子沒有空調,只有電扇。
這在盛夏的深圳幾乎是殺人了,桑吉住了一個多月,身上的錢花得都差不多了,和身無分文也差不了多少。高原都是冷得凍人,他從來沒經歷過這樣悶重又潮濕的黏熱,有一天晚上康赭撞見他被熱醒在陽臺吹風,當時康赭沒說什麼,但是第二天桑吉下夜班回來之后,就看見房間里多了一臺空調。
這是租房,空調也帶不走的,做這種花銷完全就是便宜房東。
那天桑吉愣愣地看著嶄新的空調,手足無措地在房間門口站著。
康赭已經睡了,好像刻意不想被他感謝的樣子。桑吉來了這麼久,已經學會了品味了他無聲的拒絕,知道了康赭并沒有什麼別的用意,但是他還是不能控制自己內心酸澀得皺成一團。
這是空調啊,連我阿爸都沒見過,也沒用過的高級電器。
桑吉受到了幾乎是刺骨的自責,看到了自己靈魂卑劣的弱點,但同時又無法控制自己可鄙又隱秘的歡喜。
每個夜里,躺在空調吹出干凈又好聞的冷風下,桑吉就會產生一種想哭的情緒。
阿赭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桑吉有點羞愧地想,是我不好,是我不該喜歡他,不該來打擾他。
他已經漸漸地明白了,康赭幫他找工作,給他留夜宵,為他裝鏡子、買空調,做這些都是因為康赭覺得自己有照顧他的責任。
他還會每周都和自己的阿爸通一個電話,桑吉一直想不通到底為什麼,但后來也漸漸地回過味來。
康赭幾乎做了所有作為同鄉、朋友、甚至是哥哥該做的事,但唯獨沒有一件是親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