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無保留地將那天發生的事全部吐露,包括拍攝視頻的動機,以及與莫秋的老同學關系。
到交叉詢問階段,汪顯果然如孟璇君所料,在我的誠信方面做起文章。
“陸先生,這里有一份你十六歲時的犯罪記錄,你坐過牢。”
“是。”
“能告訴大家你是因為什麼罪名坐牢的嗎?”
“故意殺人。”
他背著手,臉上是獨屬于精英階層的傲慢微笑,好像一切盡在掌握,自信能夠解決任何擋路的小石子。
“你在法庭上發過誓不能說謊,現在我問你一個問題,請你如實回答我好嗎?”
我點點頭:“可以。”
“你為自己的行為后悔過嗎?”
我一怔,沒想到還能這麼玩。
孟璇君立時反對,稱這個問題與本案無關。
法官看向汪顯。
他馬上解釋:“這個問題只是為了確認陸先生看待犯罪的態度,以及他自己是否身處在一個大眾認可的道德層面里。”
法官想了——一下,表示反對無效,讓我回答這個問題。
我坐在證人席上,面對旁聽席與陪審團,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這位汪律師,難道調閱了我的庭審記錄嗎?當年在法庭上,那名承辦我案件的檢察官,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你有后悔過自己的行為嗎?”
當時我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我望著旁聽席上的盛珉鷗,與他遙遙對視,復雜又苦澀的心緒糾纏著我,讓我一遍遍自問:“后悔嗎?后悔嗎?你后悔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沒有人催促我。
“不,我永遠不會后悔。” 反應過來時,我已經用著所有人都能聽到的音量,回答了檢察官的問題。
那時候真的非常倔強,一身的臭毛病,桀驁難馴,冥頑不靈。明明可以換個沒那麼強硬的回答,偏不,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做過的事,便永遠不后悔。
現在,我坐在證人席,盛珉鷗坐在旁聽席,一切與當年完美重合。時光仿佛倒錯,歲月宛如停滯。
我再一次望向他,回答與當年同樣的問題。而他也如當年那般平靜冷漠地注視著我,似乎并不為我的任何回答所動搖。
我為造成的痛苦而沮喪,為不定的將來而悵惘,為觸犯了法律而感到萬分抱歉。
但你要問我有沒有后悔……
“沒有,我從不后悔。”我將視線轉向穿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律師。
我不會后悔為盛珉鷗做的任何事,哪怕一分鐘,一秒鐘,也不會。
你可以說我死性不改,我的確就是死性不改。
場上眾人無不為我的回答感到震驚,旁聽席開始交頭接耳,法官敲了敲法錘,示意安靜,并請法警維持秩序。
孟璇君豁然站起,急急對法官道:“請允許我申請暫時休庭。”
法官看了眼腕表,道:“給你五分鐘。”
孟璇君氣瘋了,她拍上談論室的門,呼吸急促地質問我是不是有毛病。
“你怎麼可以那麼回答?你瘋了嗎?”
莫秋站在角落,將自己瑟縮成一團,想勸兩句,剛吐出一個字就被孟璇君的聲音蓋了過去。
“陪審團不在乎你背后有什麼故事,你這麼回答,她們會覺得你的道德品行有問題。”
之前莫秋還說她溫柔,看來也是沒戳中她爆點而已。
我掏了掏耳朵:“我以為法庭上不能說謊。”
孟璇君一時語塞,想罵我,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不罵我,又實在憋得慌。
最后,她長長嘆了口氣:“我們的最終目的是要將羅錚云定罪記得嗎?你說過,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不被懲罰,他就永遠不會停止。”
我當然記得。
因為她的話,我迅速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確有點意氣用事。似曾相識的庭審環境和盛珉鷗的到場,讓我難免心浮氣躁。
我以為我比莫秋更強大,更抗壓,但其實我也沒好到哪里去。
抓了抓頭發,我朝孟璇君道:“抱歉,我之后會謹慎回答。”
還有幾分鐘,同兩人打了招呼,我獨自去到法院外面抽煙透氣,結果在角落的吸煙點撞上了盛珉鷗。
看到我,原本與他一同抽煙的另一人迅速按滅煙蒂,擦著我便走了。
我視線追著她背影看了片刻,模糊記得那好像是旁聽席的一員,而且在第一次庭審時我就在前排見過她。她兩次都穿著一身黑裙,面色憔悴,但很漂亮,所以我有點印象。
我輕咳一聲,捏著煙上前——:“借個火。”
盛珉鷗抬頭看了我一眼,遲疑片刻,摸進褲兜,似乎要找打火機給我。
“不用那麼麻煩。”我笑了笑,咬住煙湊近了俯下身,借著他嘴里的煙點燃了自己的那根。
我們離得很近,近到我臉上的肌膚,都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力度。
點燃了煙,我直起身,掃過他的雙唇,極力克制自己的目光不要太露骨。
“你怎麼來了?”
真是奇怪,我好像天生就缺少對盛珉鷗生氣的能力。明明先前還言之鑿鑿,口口聲聲要把他徹底戒除,可只是幾天功夫,再見到他,曾經那些豪言壯語就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好奇。”盛珉鷗喉結滾動,吐出一口煙,簡單有力拋下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