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單獨見過他,出事后,他爺爺奶奶就把他從學校接走了。我幾次想見,都被他爸那邊的親戚拒絕。”沈小石目光移到另一邊,自坐在第一排的幾個中年男人身上掃過,陰鷙道,“他們要我給一百萬賠償金,補償他們家的損失,不然就不出諒解書,讓我媽到死都出不來。”說著,他放在膝蓋上的手驟然緊握成拳。
我看出他情緒不佳,有些擔心。
諒解書相當于一個賠償協議,有了這份東西,法官酌定量刑上便會相對從輕。
當年我也有這東西。我媽不知道給了多少錢求得齊陽父母出的諒解書,這才讓本該判處十年以上刑期的我,最后只坐了十年牢。
庭上并無詳細解讀這份東西,只是作為一項材料提交給了法官。之后我有試著問過我媽到底給了齊家多少錢,她一開始怎麼也不肯說,只是讓我不要擔心錢的問題,后來被逼急了,說是給了五十萬。
五十萬,一般家庭怕是都難以一下拿出這麼多,更何況我家這樣的家境。我問她哪里來的這些錢,她言語閃爍,說自己本就有些積蓄,加上將房子賣了,便最終湊齊了這五十萬。
我聽她說將房子賣了,心里實在不是滋味。房子雖破舊,但也擁有我們一家那麼多年的回憶,每一個角落,每一處斑駁,都承載著我們四人的辛酸苦痛,甜蜜快樂。
無論家人如何,只要房子還在,就好像家也還在。
然而如今房子沒了,房子里曾經住著的男主人過世,大兒子長大離家,小兒子身陷囹圄……我突然便覺得,這個家好像真的要散了。
我媽看出我難過,還寬慰我說原來房子采光不好,她一個人住也太大了,早就想換個樓層低點,面積小點的房子。
其實我知道這不是全部,我出事后,鄰里間必定閑話眾多。她一向要面子,怎麼能忍受他人閑言碎語?搬離老房子,怕也是為躲那些指指點點。
“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她握著電話,將手掌按在面前的透明擋板上,眼眶微紅,“這是……欠你的,怎麼還都不過分。”
這句話的主語淹沒在她的唇齒間,有些模糊不清。都說孩子是父母的債,我下意識便認為她說的是這個意思,心里更是不好受。
“不,你們不欠我的,是我虧欠你們太多。”我緊緊握著話筒,心中全是失落沮喪。
從出生起,我便不停索取,從未盡孝。是我虧欠他們太多,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既辜負了他們的期望,也完成不了他們的心愿,這一輩子都割舍不了他們最想讓我割舍的東西。
今生我與他們緣分太淺,一切恩怨,只得來世做牛做馬償還。
不算漫長的等待后,庭審開始,負責此次案件的檢察官是名中年男性,中規中矩地做了開庭陳述。
“本案的被告姚婧女士,6月17號晚用一把藏于家中的斧子殘忍殺害了自己相濡以沫十六年的丈夫唐志鵬。此后她主動投案,交代了犯罪過程,表示全因家庭瑣事而起,一時沖動鑄下大錯。犯罪事實清楚明晰,證詞完整。姚婧女士殺了人,她該為她的行為付出代價,我以一個公訴人的身份希望陪審團能以故意殺人判定她有罪。
她也確實有罪。”
沈小石的母親坐于被告席,穿著一件代表羈押狀態的橘色馬甲,發絲凌亂,神情萎靡,瞧著對一切外物刺激都十分遲鈍的模樣。
“姚婧女士并沒有故意殺人,她只是合理的正當防衛。這是一場悲劇,誰也不想發生的意外,但主要責任并不在我的委托人。姚婧女士長期遭受唐志鵬的虐待折磨,家暴歷史長達十六年,沒有什麼相濡以沫,只有相濡以血。這場婚姻里,浸滿了姚婧女士的血。” 盛珉鷗站起身,語氣節奏都掌握得恰到好處,仿佛在進行一場準備已久的演講,“十六年來她一次次忍受唐志鵬對自己的拳打腳踢,毫不反抗,直到這一次……”
“那是她的家,一把斧子出現在家里又有什麼奇怪?檢察官或許在家不怎麼料理家務,所以不知道斧子也是處理食材的必備工具之一。姚婧女士負責家庭日常三餐,廚房里有把斧子怎麼能叫做‘藏’?”
檢察官板著臉,推了推眼鏡,臉色有些不好。
“我與我的委托人姚婧女士并不接受故意殺人的指控,希望陪審團的各位能將唐志鵬長期家暴,并且案發時處于醉酒狀態等一系列因素考慮進本案。這是本能下的正當防衛,他對她造成了嚴重的身心傷害,如果不反擊,她就會失去生命。我相信,任何正常人都會為了保護自己不惜一切。”
“你放屁!”
盛珉鷗話音未落,旁聽席突然傳出一聲響亮的咒罵。
“是唐志鵬的弟弟。”沈小石在我耳邊小聲道。
唐志鵬的家人聽了盛珉鷗的話都十分的憤懣,在旁聽席騷動起來,完全不顧法庭秩序,甚至有的站起來往場內投擲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