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臉埋進雙手間,手肘撐住膝蓋,整個人凌亂不已。
好歹讓我留個遺言啊,一槍斃命是什麼慘絕人寰的死法?我三十都不到呢,這算夭折吧?
我死了盛珉鷗怎麼辦?他,他……他多數也不會難受太久。
這樣想著,我的背脊一下更佝僂起來,心中同時又升起一抹安慰。
我既難過于他不會為我的死悲傷多久,又欣慰于他可以很快回到正軌,繼續按部就班地度過余生。
這種時候,他的性格缺陷反而就成了他幸運的地方。
“小楓,最近你怎麼樣?”
聽到這一久違的聲音,我渾身一激靈,抬頭怔怔看向沙發上的中年男人。
我爸去世時也才四十多歲,可能死后的世界時間再無意義,他看起來仍舊一如從前,并未隨著現實歲月流逝而變得蒼老。
“爸……”他翻閱著報紙,好像只是父子間尋常的隨口一問,卻叫我瞬間眼眶發熱,聲音都顫抖。
很多次我做夢,夢里也是和我爸像這樣坐著,談一些家長里短,分析一下時事新聞,做著現實中我們再也不可能一起做的事。
“我很好。身體好,工作也好,最近……最近還胖了點。”
“那就好。”我爸又翻過一頁報紙,“你哥呢?”
“他也很好,他現在是律師了。你要他做的事,他都有好好在完成。你放心,他沒有向欲望屈服,他一直站在光明處。”
我爸舉著報紙嘿嘿一笑:“我就知道他小子能行。”
我也跟著他笑,結果沒笑多久,我爸忽然放下報紙,一臉嚴肅看過來。
“你的事,你媽跟我說了。”
我一下笑容僵住,跟小時候做錯了事一樣,忍不住用掌心不住揉搓著膝蓋,視線游移,不敢看他。
“我不會批評你,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多說無益,人總是要向未來看。”
我盯著地面:“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
耳邊傳來嘆息聲。
“說什麼傻話。”頭頂忽地被一只溫暖的大手撫摸,那是記憶中父親的溫度,“你從未讓我們失望過。你很好,你哥哥很好,你們都很好。”
我微微怔忡,繼而鼻頭一酸,眼前模糊起來。
想不到我這輩子沒做什麼好事,死后竟然還能上天堂。
“雖然我還有很多話要和你說,但現在仍不到一家團聚的時候。就不留你吃飯了,快走吧。”
大手挪開,我茫然地抬頭,我爸拖著拖鞋跑到廚房門口,沖著我媽背影道:“孩子他媽,小楓要走了,你真的不和他說點什麼嗎?”
我媽切菜的動作一停,背對著我擺了擺手:“沒有沒有,讓他快滾。”
這語氣這姿勢,是我媽沒錯了。
我站起身,朝她走過去,最終停在廚房門口,望著她背影道:“媽,你還生我的氣嗎?”
“氣個屁,死都死了,還有什麼好計較的。”我媽利落地切著菜,始終沒有回頭,“你是我自己生自己養的,盛珉鷗雖然不是我生的,也是我養的,你們會這樣,也是我教育的失敗,我認了。”
“媽……”
我想更走近一些,不遠處的房門卻在此時像是被颶風刮過般突然開了。
“你媽就是嘴硬心軟,你要做什麼她哪次沒同意?”我爸拽著我胳膊往大門口直直走去,到門廳時,讓我背對著門,將我從下到上又打量一遍,最后不舍地輕輕一推,把我推出了門,“走吧,事猶未了,時候未到,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我踉蹌著倒退出門,下一秒整個人向著黑暗往下墜去,泛著朦朧白光,記憶中屬于“家”的那扇門在我眼前緩緩合上,隨后消失于黑暗的盡頭。
可怕的失重感讓我驚喊出聲,揮舞著四肢想要抓住點什麼,可周圍一片黑暗,我好似被吸進了巨大的黑洞,只有不斷拉拽著我的引力,其它東西,哪怕光也消失不見。
就這樣仿佛下墜了幾天幾夜,毫無預兆地,我看到了除了黑以外的色彩。
白色的建筑,行走的路人,閃著燈的救護車,堅硬的地面……
我還沒來得及為重回人間欣喜,就因驟然拉近的地面驚得眼眸大睜,嘴里不住叫著“停”,卻還是難以阻止重重砸向地面的命運。
一下摔在地上,預感中的疼痛并未出現,甚至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我趴了會兒,沒覺得疼,迷茫地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自己衣服。
走廊盡頭步履匆匆行來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發鬢生霜,少的嬌艷動人,正是蕭隨光與蕭沫雨。
蕭沫雨攙扶著父親,臉上少有地顯出凝重表情,高跟鞋在大理石地磚上踩出規律的“嗒嗒”聲。
“蕭先生……”我還想和他們打招呼,手都抬起來了,他們卻好像根本沒看到我一樣,徑自穿過我,往我身后走去。
我連忙按住自己胸口,發現那里感覺不到任何跳動,我沒有心跳!
“我這是……什麼鬼?”
轉過身,往蕭隨光他們前行的方向望去,第一眼便看到了手術室門口的盛珉鷗。
他穿得仍然是那套染血的衣服,白色的襯衫上血跡斑駁。他站在那里,仰頭盯視著門頭紅色的“手術中”三個字,明明身材高大偉岸,不該給人弱小的印象,卻不知是因為他有別于尋常的狼狽,亦或者從背影就能感受到的疲憊,讓我好像看到了一個迷路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