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的表情很痛苦。
即便辛蓼再壞,沒有正形、花天酒地、揮金如土、草菅人命,以5p新聞橫空出道后長居小報頭條,過夜對象從排骨學生弟到大波辣妹都有,港媒寫他是全港三十年來最會“睡”的男人,曾經玩出的人命不止一條,但失去這個兒子,辛裎仍然痛苦。
那痛苦中或許還有對自己無用的挫敗和對過去的悔恨,如果沒有辛荷,他現在十拿九穩是辛家的話事人,所以他把對自己的悔變成了對辛荷二十幾年的漠視,此時辛蓼的死令他痛苦,而辛蓼因辛荷而死,則相當于在他的創面上噴灑化骨毒藥,更加痛不欲生。
“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處理方法。”霍瞿庭誠懇道,“你也知道,辛荷看不見了。”
“他只是看不見!”辛裎忍無可忍,眼眶因憤怒而紅,“嚴重到需要一個人的命嗎?!”
辛裎握拳起身的動作頓住,因為他被突然抬頭的霍瞿庭的眼神嚇到。
發現辛荷看不見的那天晚上,霍瞿庭一整夜都沒有睡著,第二天到檢察院去,才發現沒有帶需要的材料。
他拒絕了單英回去拿一次的提議,直接回了醫院,陪在辛荷身邊,沒再出門。
當天晚上,辛荷睡著以后,他走到病房的外間,第一次把塞滿的牛皮紙袋里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細看,發現醫院按流程批下來給出用作證明辛荷病情的材料里,還包括辛荷換腎手術的錄像。
刻在光盤上,分視角總共有四張,手持dv,手術室的監控鏡頭,和主刀的頭戴式dv,還有用作教學存檔的剪輯版。
前三張光盤的時長相當,從手術開始到結束,總共六個小時二十分左右,筆電放在膝蓋上,黑暗里,只有屏幕和他的臉是亮的。
在手術室的監控錄像中,他找到辛荷慘白的臉,最初麻醉逐漸開始生效,主刀似乎跟他說了句什麼,他很輕微地點了點頭,然后就閉上了眼睛。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錄像,第一次得見天日,被兩年多以后的霍瞿庭看到,仍使人從頭到腳發涼,每一根頭發絲都滲入寒意,每一根血管都阻塞。
他看到錄像里的辛荷閉眼,就渾身都像灌了鉛,絕望盈滿胸腔,好似親眼目睹辛荷的死亡。
隔壁手術間的辛或與成功進入監護病房后,辛荷還在手術臺上待了兩個小時,而病歷也清楚地說明,手術之所以用了那麼久,并不是因為取腎不順利。
是因為手術即將結束時,辛荷的心跳停了三分四十二秒。
文字記錄手術的每一條細節,每一個字都客觀、真實,也都冰冷、無情。
“晚八點二十一分,縫合結束,病患心臟驟停,除顫無效,胸外按壓無效,靜脈給藥1mg腎上腺素,20ml生理鹽水沖管。無效。”
“晚八點二十三分四十秒,持續除顫、CRP無效,靜脈給藥利多卡因75mg,30ml葡萄糖液內推注。無效。”
“晚八點二十四分五十一秒,心跳恢復,伴隨充血性心衰,仍有停跳預兆,靜脈滴注利多卡因六小時。”
他在ICU待了三天,差一點就沒能醒來。
霍瞿庭看到辛荷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其中一次,卻又像冰山一角,仿佛已經看過了太多次。
太晚了,原來太晚的不只是辛荷,還有他。
辛荷在屏幕里向死亡靠近,他能做的只有旁觀。
霍瞿庭想到做第二次心臟手術的那天晚上,辛荷在離港之后第一次打電話給他,是因為“感覺這次可能會死”。
他麻木地問自己,為什麼那天晚上,在電話里,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說。
即便當時有再多的誤會,也該想到,辛荷如果真的只是預謀要見他,不會在手術開始前三十分鐘才打那通電話。
他只是感覺到了死亡,而那一瞬間,十八歲的辛荷對這個已經讓他受了太多挫折的世界竟然還留有牽掛。
可霍瞿庭連一句敷衍的加油都沒講。
霍瞿庭突然意識到,如果那一天辛荷死了,那就成了他從自己拼了命也要保護的人身上得到的最后的東西——幾聲電話被掛斷的忙音。
而后他將帶著他致命的愛情被埋葬在他鄉、霍芳年提前獲得頂罪人選,而霍瞿庭,則或許此生都不會再有想起他的一天。
在霍瞿庭的生命里,他將永遠是一個利益至上的背叛者,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胚,生來帶著原罪,死后也不干凈。
那通電話里,他哪怕只講一個字也好啊。
到了換腎的那天,難道辛荷就不怕嗎?
直到現在,霍瞿庭不小心要扛他肚子的時候,他還會被嚇得發抖,他怎麼會不怕。
他只是從那個被掛斷的電話中,真正明白了自己只能咬牙硬著頭皮獨自往前走的道理。一切苦難發生在別人身上,是苦難,發生在辛荷的身上,就是尋常。
他甚至連一些無用的同情都沒法得到。
終于挺過心臟手術、被挖開肚腹奪走一顆腎臟,辛荷重回香港,來領自己最后一樁名叫入獄等死的任務的時候,在銅鑼灣那棟老舊的住戶樓里,狹窄的樓梯間,再次見面,辛荷將冰奶茶藏到身后,而霍瞿庭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不許他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