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學唇語的,大概是他第二次自殺未遂那會兒。有天莫名其妙就在網上搜課程了。
從第一次查資料,搜網課,做完功課,選了個口碑最好的班準備付錢的時候大夢初醒,驚慌失措地把頁面關掉,到最后認認真真挑課,一絲不茍學起來,也就那麼幾天。
我那時候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學,后來想想,應該是在身體里某根比我大腦所意識到的更愛李遲舒的神經驅動下完成的這個舉動。
那根神經,或許是過去某年李遲舒悄悄移植到我身體里的,竟然比沈抱山自己還先意識到李遲舒會有這麼一天。
他說:沈抱山,回家。
聽起來很浪漫是吧,像在說要我帶他回家。
所以說他李遲舒為什麼愛我呢,因為我才聽得懂他的話。
他不是要我帶他回家,是我要自個兒回家。
我歪著腦袋看著他。
他還沖我笑,笑得靦靦腆腆的,帶著點討好。
腦袋都快摔裂了還笑得出來呢?
這是我這輩子最后一句罵他的話。
那晚上我第一次在他出事后回了家。
我坐在客廳的地板上,什麼也沒干,窗臺外是他上個月栽的梔子花。六月要過完了,梔子花也快謝了。
黎明那會兒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很奇怪,以前守著李遲舒可以通宵不睡的人,偏偏今天晚上睡著了。
后來我做夢,夢里聽到敲門聲。
是李遲舒才有的敲門聲,慢慢的,敲三下,等幾秒,又敲三下。
我忽然從夢里驚醒,客廳燈還亮著,我死死盯著門外,卻沒聽到敲門聲了。
轉過頭,梔子花落到了窗臺上。
我看著那朵梔子花靜默許久,說,李遲舒,我不送你啦。
第2章
李遲舒是這樣:瘦高白凈,沉默寡言,克制而禮貌,帶著點骨子里的自卑,讀書時候就是老師會拿著成績當面夸,背面提到他就搖頭的“書呆子”。對誰都輕聲細語,連發完火都要先來一句“抱歉”——總之大多數中國傳統家庭里父母不在身邊的優秀留守兒童是什麼樣,他就是什麼樣。
我呢,我叫沈抱山,你別看我說話拽得二五八萬,我是個正經人。
出生勉強算得上富貴,這是托爹媽的福。家庭和睦,屬于先天優勢。成績也不差,高中那會兒,李遲舒年級第一,我就年級第二吧,偶爾混個年級第三四五開外,看心情。我比他人緣好,屬于老師同學里邊都挺受歡迎那種。
也是,不然李遲舒怎麼會悄悄喜歡我十年。
現在算起來我和他認識得有十幾年了,不能說認識吧,高中那會兒李遲舒在我這里的概念層面也就一個名字,屬于知道年級上有這麼個人,可他從我身邊經過我都認不出來的程度。
畢竟,我那麼個吊上天的王老五,眼里裝得下誰啊。
面子功夫還是做得全的,對老師禮貌熱情,同學堆里也混得開,其實心里覺得誰都不如我,覺得沈抱山就是這麼個天上有地下無的一個人。
現在真正天上有地下無的,只有他李遲舒了。
沈抱山,拽個幾把啊拽。
李遲舒的葬禮沒人來,他爹媽死在比他現在更年輕的時候,工地上水泥磚砸下來,砸垮了一個家的脊梁骨,他媽跑去鬧,鬧到最后跳樓,這麼大個兒子,七歲起就和寥寥無幾的撫恤金作伴了。
前年我才和他一起送走他癡呆多年的外婆,他的同事我沒通知,朋友,這麼多年,我沒聽他說過他有什麼朋友。
我倒是先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到底沒想到會這麼冷清。
至此我才明白,我來得太遲了。
沈抱山這棵樹不管有多茂盛,終究救不了李遲舒貧瘠的一生。
我西裝革履地坐在他的遺像邊,看著這張黑白面孔默默細數,這些年,沈抱山錯過李遲舒的每一眼。
我和李遲舒,十五歲進入同一所高中,我讀二十一班,他在二十五班,如我前頭說的,高中三年,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
那時候的沈抱山心比天高,覺得一個人,可以在某一方面比他優秀,但不可能有人,各方面加起來都比他優秀。
所以他從不把李遲舒這三個字放在眼里。
可據李遲舒所說,他比我所知道的,還要更早認識我。
我問他有多早,他總不肯說。
后來再有印象是大學。我是個哪有熱鬧就往哪湊的,讀了建大,還沒開學第一件事兒就是加老鄉群。
開學團建,私底下聚餐,聽人說起隔壁建工院還有個同省的,叫李遲舒,長得挺好看,但性子孤僻,不在老鄉群里邊。
我大腦一熱,找了高中同學要他聯系方式,微信申請一發過去,五分鐘后就同意了。
我甚至連招呼都懶得打,想著發申請的時候備注了名字,他李遲舒不知道我是誰又怎麼會直接通過。
所以我說:來吃飯。
他過了會兒問:什麼?
這時候我一開始的熱情已經消失殆盡,百無聊賴地回他:老鄉群團建,三號門門口,等閑老火鍋,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