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抿嘴笑笑,收回手,把小零食倒在地上,等小黃狗一口一口舔干凈。
我垂目瞧著李遲舒黑漆漆的發頂問:“要不要帶回去?”
“帶回去?”他仰著脖子望我,又四處看了看,最后搖頭,“算了吧,這麼乖應該不是野狗,說不定是周圍哪家人養的。”
“臟成這樣還不野,”我扶起李遲舒,給他拍褲子后頭沾上的泥灰,“就算是周圍哪家人養的,到點了它也會自個兒找路回去。”
李遲舒還是笑著說:“算了。”
結果回去我在廚房燒水的當兒,李遲舒又扒門外探頭探腦。
我正要問他想說什麼,他腳邊門檻就冒出兩個狗耳朵。
“……”
晚飯多做了點,除了給人吃,還要給狗吃。
我看李遲舒一碗飯沒扒拉兩口,光顧著逗狗,便把目光移到腳邊這只黃狗身上。
丑是不丑,就身上泥巴滾得多了些,好在聽話,轉著圈兒地逗李遲舒開心,手一挨頭頂上就自己蹭上來,也不亂叫,知道面前兩個誰脾氣好,挺勢利眼。
我再一次問李遲舒:“要不要帶回家養?”
他正低頭跟狗玩,聽見這話愣了片刻神,接著跟我確認:“帶回家?”
“帶回家。”我說。
他略微思索道:“算了吧,我一般都住校,帶回去也——”
“帶回我家。”我打斷他,“我家有阿姨,我也天天走讀,你想它了就來我家看他。”
反正我家遲早是你家。
“可是那樣會不會挺麻煩……”
“我還養不起一條狗啊,”我把盤子里一塊肉挑出來拋進暫時找的狗盤里,“多養一個人都沒問題。”
李遲舒顯然沒聽懂我后半句話,只眼巴巴跟我確認:“真的可以嗎?”
我停下筷子,認真地告訴他:“可以。
”
李遲舒在任何自己所渴望的事情上需要的不是隨口的承諾,也不是開玩笑一般的幾句應答,他對整個世界強烈的不安全感使他要聽到堅定且肯定的回復后,才愿意去相信自己所期待的事情會有一個結果。
這樣的不安全感來源于七歲以前父母說好會回家卻總是缺席的寒暑假,或是七歲以后那筆遲遲撥不下來的撫恤金,再或者是十八歲的夏天辛辛苦苦在烈日下打工半個月后被老板以各種理由克扣掉大部分的工資,更多的是對無數個同齡人而言習以為常而他卻十幾年從未擁有過的一切,比如成長路上的贊賞、鼓勵、可以后退的勇氣,還有骨肉至親絕不會背叛的愛。
所以在李遲舒問出任何一個問句時,沈抱山會記得放下手中進行的一切,把目光集中在李遲舒的臉上,用不容置疑的語氣給他回答,告訴他:他會記得且答應他的所有要求。
我說:“見這條狗第一眼,我就知道,它一定要跟我回家的。”
李遲舒問:“為什麼?”
“因為你喜歡啊。”我重新拿起筷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夾菜,壓著嗓音用很夸張的語氣告訴他,“你滿眼都寫著‘沈抱山我好喜歡你快讓我帶它回去吧我求求你啦沈抱山!’”
李遲舒笑得眼都彎了:“我哪有這樣。”
“你沒有你沒有。”我瞥了一眼這只小狗,確認自己跟它目前還處在互相看不順眼的階段,“是我太喜歡它行了吧——別玩了,好好吃飯。”
其實二十七歲的李遲舒曾經也想養一條小狗。
有段時間他給我提了兩次:“我有點想養只狗。”
生病以后他對很多事物提起來都是一時興起,等我正經問起來他就會突然反悔。可這件事李遲舒提了兩次,這引起了我的注意。
所以當時我就停下手里的工作問他:“想養什麼?我托人去挑。”
“嗯……”他蓋著毯子坐在沙發上,手里端著一杯幾乎沒喝的咖啡,客廳里黑漆漆的,只有對面電影屏幕幽暗的光在他臉上游走——他不喜歡開燈,生病之后這個習慣尤其嚴重。
他說:“柴犬吧,柯基也可以,薩摩耶也行——但是好像有點笨。不過如果有流浪狗可以領養,先選流浪狗。”
后來我帶他去了專門等待收養流浪狗的狗舍,他走到門前,又臨時退縮:“算了。”
“怎麼算了?”我問他。
“我……不想養了,感覺養一個小動物很麻煩。”他改口,用那種帶點歉意的笑容。
再往后他離開的那些日子里我想明白,李遲舒從那時起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放棄這個他活了二三十年的人間,他選擇不養小狗,是因為不想再多添一條和自己有聯系的生命,畢竟永別這件事是很耗費精力的,告別一個沈抱山已經讓他足夠不舍和頭痛了,不會說話的小狗哭喊起來更讓他無從寬慰。
又或者他那時是想自救的,通過養一只小狗自救——李遲舒可能想過,家里有一個牽掛,這樣說不定自己愿意停留的時間會長一點。
可我不就是他最大的牽掛嗎?
他連我都舍得扔下,哪還會為別的什麼停留。
他在進那家狗舍前也想通了這個道理,所以沒有給里面任何一只小狗機會。
而我現在呢。我在病急亂投醫。這個世界能和李遲舒發生的每一絲牽連,我都不想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