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逍遙游》云:“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芥,即微小意。張岱此處以舟喻芥,來反襯西湖之闊、天地之大,感嘆人之渺小如滄海一粟,沉沉浮浮,身不由己,漂泊之感油然而生。
本為輕松賞雪而來,為何又遁入漂泊不定的情網中呢?在這里,張岱那種獨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賞的情調,不是溢于言外了嗎?其所以要夜深獨往,大約是既不欲人見,也不欲見人;那麼,這種孤寂的情懷中,不也蘊含著避世的幽憤嗎?
請看作者以何等空靈之筆來寫湖中雪景: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 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真是一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圖,霧凇沆碭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氣,一片彌漫。“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迭用三個“與”字,生動地寫出天空、云層、湖水之間白茫茫渾然難辨的景象。
張岱所見的雪景起筆即描寫西湖的霧凇景象,這種景象對讀者理解“上下一白”是很重要的。 形成霧凇是因為冬天天氣寒冷,霧氣凝結于樹上,就結成了微粒,而沆碭則是空氣中的白氣還未凝結的狀態,所以一片迷蒙。
那時候大概沒有氣候變暖,大雪三日后的天氣極寒,又近水面,連西湖的夜雪也可見霧凇。白氣、水霧、顆粒,從空中到樹上,彌漫一片,虛幻看不清,的確就是混沌一片的開始。看不清的,還有天、云、山、水,連長堤、湖心亭、舟、人,也都不可避免地被籠罩,輪廓全模糊了,混入全白的一 片水汽里,構成“上下一白”的混沌畫面中依稀可辨的元素。
另外,同行者明明有“兩三粒”,但張岱為何要說成是“獨往”呢?除有文人的清高之外,還與柳宗元《小石潭記》一文有異曲同工之妙。柳宗元《小石潭記》寫道:“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同游小石潭的人,除了柳宗元,還有五人,可是柳宗元偏偏卻說寂寥無人,這樣的矛盾皆與柳宗元由小潭的幽寂勾起了積郁在內心深處的清冷與孤寂,最終凄神寒骨、深陷其中,全然忘卻了他人的存在。
張岱也有此意,但又比柳宗元多了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追求。
這種希夷之境的追尋既有精神上的崇高,同時亦是作者的無奈之舉。
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這是簡約的畫,夢幻般的詩,給人一種似有若無、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對數量詞的錘煉功夫,不得不使我們驚嘆。文中的“痕”“點”“芥”“粒”等量詞,一個小似一個,寫出視線的移動,景物的變化,使人覺得天造地設,生定在那兒,絲毫也撼動它不得。
這一段是寫景,卻又不止于寫景;我們從這個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難感受到作者那種人生天地間茫茫如滄海一粟的深沉感慨。
張岱寥寥數語,把西湖雪景一筆帶過,之后便不再提及,轉為棄景寫人,文章又呈現出另一個境界: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獨往湖心亭看雪”,卻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這意外之筆,寫出了作者意外的驚喜,也引起讀者意外的驚異。但作者并不說自己驚喜,反寫先到的兩位游客見到作者的驚喜之情。
“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這一驚嘆雖然出自二客之口,實為作者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