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最不滿意的是他側頸蔓延到胸口的紋身,對,他們一開始認為那是紋身,所以試圖用激光去除,發現根本起不到作用,于是他們割掉那些皮膚,換上更光滑更無暇的,但就在移植成功的第二天,那些芍藥的花紋又一次長了出來。
這片開得鮮活的噩夢就這麼縈繞在這些完美主義者的心頭,所以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改,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移植。
可惜都沒有成功,沒辦法,他們只能放棄了。
頑固的花朵就像是安無咎頑強的生命力,被碾碎多少次,都能恢復得美麗如初。
到后來,他們漸漸地越來越滿意,尤其是滿意他生來就很無暇的臉,他大腦的開發程度,他身體的反應力、耐痛力、靈活度。
他的精神。
安無咎這才想起他們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失敗的實驗體,明明移植義肢不算什麼,強化人類的體能也早已不算稀奇,就算粉碎每一根骨頭再重建,總不會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成功幾率。
這龐大失敗數據的背后,都只是因為這場革新計劃實驗體系里的一部分——心靈改造。
他們認為過去的人類,包括他們自己,都是不完美的。每一個人都存在善與惡的自我爭斗,熠熠生輝的美好人性中存在著黑色的瑕疵。
真正的革新怎麼可以只停留在肉體?
一種極端的、烏托邦式的期待讓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成為造神者。
一次又一次的神經實驗,切割與生成,訓練與對抗,沒有幾個活體被試能承受住人工的改造,剔除大腦中形成惡意的所謂根源,保留真善美的殘缺體。
更沒有幾個人能承受用無止盡的電擊實驗,用一次一次的神經痛去懲罰和抑制所有殘存的惡。
[你是完美無缺的。]
他們看待他的眼神都是一種信徒式的狂熱和病態,和眼前這些臣服于信仰的城民,又有什麼分別。
安無咎記憶猶新。
[You are a saint]
是道德最高尚的人造神祗。
原來這就是他和別人不同的原因。
花了這麼久,他才從極端分裂的善與惡中找回自己,修復著道天塹,成為正常一點的人,可原來他們想要的就是極端的善,想要完美無瑕的實驗結果。
令人作嘔的記憶浮現得愈來愈多,他原以為自己遺失的記憶是澄澈的泉水,可真的想起,才發現它們只是冒著油污的、骯臟渾濁的污水,冒充清泉,汩汩而出,而安無咎無能為力,只能接受。
沈惕都聽得到。
曾經的他也都見證。
他轉過臉,看見安無咎的瞳孔中映滿皚皚白雪,也聽到他開口,聲音被寒風吹散,“沈惕,我想起來了。”
“安無咎……”
他輕聲念完自己的姓名,慘淡地笑了一下,笑容短暫得像是炎炎烈日下消融的冰雪。
“好名字。”
第120章 榮花之冠
人非圣賢, 孰能無過。
這一句至理名言似乎阻礙了一部分人類向未來前行的美好愿景。這些革新派已經無法將道德質素完全托付給教育,教育也是不平等的。
要是能人為干預,讓人可以最大限度地變得善良, 從神經的程度, 從基因的程度,消除這個世界上犯罪與互相傷害的成因, 這樣這個糟透了的世界,這個即將面臨巨大考驗的世界,才能美好地重生。
為此他們可以也必須要犧牲一部分的人, 他們是技術研究的基石, 是先于全人類邁出腳步的先驅者。
那些極端到近乎變態的實驗, 除了過去反人類的侵略者與殖民者,沒有誰這樣大范圍地實施。
安無咎和那些在戰爭中被注射細菌與病毒、被活生生凍僵四肢再澆上滾燙的水、被活著解剖或被迫接受肢體互換手術的人們①,又有多大的區別。
十歲到二十歲,他一半的人生在看不到盡頭的痛苦與監視中度過,在他們的心靈凈化實驗下, 他的大腦也被摧毀,人性中的惡在一次次的懲罰中蜷縮。
壓抑,壓抑, 壓抑。
他不可以有任何壞的念頭。
這就是他們渴求的新人類, 只要他能存活下來, 能舉世矚目, 這項技術就可以被推廣。
他們不需要新建一個烏托邦,只要消除人間的惡,烏托邦就會回歸這片星球。
大雪中, 沈惕抱住安無咎。他很想將他藏進自己的斗篷里, 讓安無咎可以隔絕一切痛苦的事。
他不想讓安無咎再記起任何過去的經歷, 盡管他知道這無法阻擋。
“你要是不喜歡這個名字,我以后都不叫你無咎了。”
安無咎的額頭抵在沈惕的肩頭,輕聲笑了笑,“我都習慣了,這麼叫我也不會不舒服的。”
沈惕像是忽略了他的話,自顧自地挑選著昵稱,“親愛的……寶貝……”
“打住。”安無咎抬起頭,用一種拿他沒辦法的表情直視沈惕,“這些都不好,我受不了。”
沈惕一下子笑了出來,紅色的耳墜晃晃悠悠,發出和雪地很般配的清脆聲響。
“那叫安安好不好?”他抓起安無咎的手,晃了晃。